《遗落之明》 楔子年前惊魂 「喂,你怎么说不来就不来,我都买好票了。」眼看电影再十分鐘就要开演,张豪生拿着两张划好位的电影票焦急地对手机一头喊道。 「工作忙啊,再不赶工就不用过年了啦,抱歉啦,票钱下次再补给你。」 原本约定要来的死党匆匆掛断电话,这一瞬寂然很快被四周喧腾盖过。张豪生收起手机,无奈地瞥着大厅里成双成对的情侣。 夜里寒风吹起,情侣相互依偎,看得豪生的体感温度骤降五度。他又滑开手机,在一整排通讯中盯住其中一个名字,却犹豫着不敢点下去。 只剩十分鐘,约了也不可能会来啊。 身为菜鸟消防员,好不容易得间休假,没女朋友只好约死党看电影度过寂寞的星期五之夜,但他那个有工作拖延症的死党被迫加班完成所有工作,害他必须一个人跟一堆闪瞎眼的情人共度两小时。虽然不全是情侣,他的座位却夹在两对情侣中央。 隔天就是除夕,身为菜鸟,他理所当然被排值夜。因此在值夜之前,他肯定要好好放松一下,但仍不禁在意左右情意绵绵的气围。 幸好这部片比想像还的精彩,紧凑的剧情让他暂时脱离孤单的氛围。直到电影落幕,灯光再次打开,点亮身旁的空位。 人流慢慢疏通,到处都能听见讨论方才剧情的窸窣声。电影演到后半段时,他正好尿意来袭,憋了半小时才衝到厕所。 已是凌晨三点,疲惫感悄悄爬上身,豪生忖着要不要回去小酌几杯,再爬入梦乡。忽然地面晃了一下,豪生不小心尿出小便桶,他尷尬地左顾右盼,担心被发现糗样。 顷刻地又晃了一下,豪生赶紧拉起拉鍊,往门外冲。这并非工作疲劳產生的晕眩,而是地震!猛然间大地发出咆哮,比杜比环绕音效还真实,影院摇得很厉害,几个未站稳的人因此跌倒。 出于职业本能,豪生衝上前搀扶他们,但震波尚未停止,接着更强烈的震动似乎要撕裂地面。所有人争先恐后逃出影院,此起彼落的尖叫声引发恐惧,大家谁也不让谁,全挤在狭小的出入口。 「快散开,别挡在门口!」豪生喊道。 发生这么强大的震动,他能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何事。玻璃窗超乎震动负荷,砰一声裂碎,玻璃喷洒出来直溅在那些挡住门口的人身上。幸好冬日里大家都裹得厚厚一层,因此除了刺耳的高昂分贝,没有酿成太大伤害。 豪生站出来协助工作人员指挥群眾,让他们低着头按顺序走出影院。这场没有预兆的地震吓坏所有人,外面已挤满逃难的住户,驾驶全静默在路上不敢动弹,如一部吵杂的默剧。 自九二一大地震后,嘉南平原的人们许久没这么害怕。 一些老旧的招牌被震断杆子,唰一声从二楼摔落,没人敢轻举妄动,也没听见有受害者惨叫。路灯忽明忽灭,汽车防盗器嗡声大作,使夜色更显诡譎。直到震感结束,人们惊慌地拨打手机,确保家人朋友平安。 豪生赶紧查看通讯群组,果然很快就传出一堆灾情,分局也立刻打电话要他回去紧急支援。 这一震震醒数十万人美梦,本该万籟俱寂的夜,警鸣响彻。在夜梦中被震醒的人心有馀悸睡去后,隔日才透过媒体与社群网站得知昨夜的大地震对台南造成多大的伤害。 最惊人的一幕两栋被震垮的大楼,数百人在睡梦里惨遭浩劫,粉身碎骨的大楼证明深夜地震的可怕。若非亲眼所见,豪生难以相信平时常经过的街道已面目全非,抢救单位、受灾家属炸成一锅,使现场空前混乱。各地都有支援单位进驻,眾人合力挖开残垣,试图从几乎无法辨认方位的残垣里抢救受害者。 新闻篇幅一篇比一篇大,fb跟ig满是小年夜大地震的讯息,外县市的朋友也纷纷询问住在台南的亲朋好友状况如何。 豪生几乎没吃饭,虽然组员劝他稍微休息一下,但只要想到还有人被埋在里面,他根本吃不下。 他们下铲时也会特别注意,避免伤害到不幸罹难的住户的遗体,当有生还者被救出,豪生简直忍不住呼喊,那种由内溢出的感动恐怕只有当事人才能体会。 挖掘行动进入第三天傍晚,豪生所属的第二班快速吃完便当,加速开挖昨夜因无法承重而垮掉的东南角,他们从黄昏挖掘至深夜,豪生的衣服不晓得湿了多少次,此时疲惫的他隐隐看见有一隻手微微颤动,他抹去眼角汗水,确认那里确实有人,还是活的,他忍不住兴奋地大喊:「喂,那里有人!活着的!」。 「生还者啊!」组员们听了欣喜若狂,顾不得身体疲惫,赶紧往豪生指的方向加快挖掘。 拨开砂石,探照灯照出土堆里埋着一位身材纤细的少女,那女子穿着宽松白衣,瘦弱的肢体在瓦砾下蠕动。几个块头较大的消防员使劲搬开水泥块,露出生还者的脸,是个皮肤白皙的标緻女子,令人惊讶的是她居然只受了轻伤。 他们研判女子所处的位置正好挡住衝击,她只是昏厥,身体呈现严重脱水现象。跟其他伤者起比起来,她相当幸运。 女子眉头紧皱,身体很是僵硬,还对那场灾变心有馀悸。一旁的大男人不禁怜香惜玉起来,想这么纤弱的女子如何捱过两夜。女子的生还使所有人士气大振,继续找出等待救援的伤者。 「抬担架来,快点。」救援人员小心翼翼将女子放上担架。 女子缩着身子,总算张开眼,大概是突然看见一大群人,一时不知所措,挣扎地往旁边滚下去。 医护人员火速搀起她,但她吓得两手乱抓,姣好的面容满是惧怕。 「别紧张,小姐,你已经没事了,我们送你到医院去进行检查。」医护人员安抚道。 但那女子疯狂大喊,凄厉地发出奇怪的音调。从她的声音听来,她的身体虽然有些累,但没有大碍,精神方面却已经崩溃。不过现场的医疗人员可以理解,换作魁梧大汉都不一定能承受如此打击,况且是这般瘦弱的女孩。 「林班,市长秘书人在外头,他要代表市长先来慰问灾户。」第二班组员向林班长悄声说。 「没看到小姐身体这么虚吗,还问个屁,只会作秀的官僚。先把人送医院。」班长才不管市长还是谁想抢新闻版面,将伤者送医才是当务之急。 豪生偷偷观察女子的样貌,觉得她的脸孔越看越特殊,看上去就不像是台湾人,而且脸色白得几无血丝,若女子不动声色,也很像橱窗里的展示模特儿。这栋大楼附近就是大学,有国际交换生也不奇怪。 她发觉豪生的视线,衝着他大吼,豪生顿时被吓了一跳,连忙转回头挖地。 医护人员温柔地告诉她没事了,那女子已两天没进食,又因喊叫大量流失体力,很快便累瘫。医护人员只好哄她到一旁的救护站,拿了矿泉水、麵包给她,然后扶着她上担架,送上救护车。那女子走时面无表情,失落地让人心酸,对一切茫然无助。 豪生偷偷瞧了她一眼,与她双眼相对,她虽表情麻木,眼神里却是说不尽的哀然。豪生不自觉看傻了,那女子的脸庞一开始还是模煳印象,但盯久了便清晰看见不平凡的美。 女子纤纤细细,那双惹人怜惜的眸子此时更发楚楚可怜。鹅蛋脸、丹凤眼,让豪生想起以前在朋友家看过的古代美人图。 但美人图是不动的,美好的,永远一帧岁月静好的样子。眼前的古典美女会吵会闹,儘管不如图中优雅,但是活生生的存在,这反而比静止的美人图还令豪生印象深刻。她不动时,那张宛如工笔画勾勒的古韵脸庞,因脸颊和额头的伤痕显得更有人性。 「林班,市长秘书来了。」组员望着眼前西装革履,一脸斯文,戴着白色无框眼镜的高瘦男子。 市长秘书朝救援人员和医护人员点头致意,快步走向女子跟前。 在市长秘书身旁还跟着一个人,身高一百八十七公分,绑着及肩马尾,脸型刚稜粗獷,脖子有一串咒文似的青色刺青,一直延续到被衣服遮挡的部分,即使穿着宽厚的黑色骑士皮衣外套,也能感受到他的体格相当强悍。 保镖?豪生忖现在连市长秘书出门都要带人保护了。 「想不到跟你来会有有趣的发现。」大汉盯着女子笑道。 这一笑反而让女子更畏惧。 「不要乱说话。」市长秘书瞪了大汉一眼,向眾人简单介绍道:「这位令臣先生是市政府为台史博活动聘来的考古专家。」 市长秘书和蔼地向女子说:「抱歉,让你受苦了,我们马上送你去医院。市长正在忙着开救灾会议,明早他会亲自前去医院探视。」 女子虚弱地说了一些话,但没人听懂,她从头到尾紧锁眼眉,神情丝毫不敢松懈 「泉州话,像是泉府音。」令臣莞尔问:「是大陆人?」 「大陆交换生?」在场的人纷纷看向女子。 「难道会是女鬼?」令臣大笑。 忽然一阵阴风吹过,豪生身体不禁抖了一下。在掩埋数百人的废墟中开这种玩笑,立刻引来厌恶的视线,市长再瞪令臣,温和地说:「别乱开玩笑。不管她是谁,我们都会提供最好的治疗,麻烦几位赶紧将小姐送去医院。」 令臣用着与女子相似的口音说了几句话,女子愣了一会,不再抗拒医护人员的动作。 豪生特意看了女子的脚,踩地的,没问题。他又放心地看着女子的侧顏,直到她被抬出视线范围外。接下来市长秘书的鼓励话语他是一个字也没听进去。 但几个小时后,媒体发布的新闻稿上,被救出的人却少一位。那个白衣女子没留下任何资料,在病床上凭空消失,没人看见她走出医院大门,甚至有人说根本没印象救出这个女子。媒体当然不知道白衣女子的事,否则又要被大肆渲染,搞得风风雨雨,这件事仅流传在救灾人员之间。 当时见到她的人员都觉得毛骨悚然,回想起来那女子的脸色白得太不寻常,还有人说她起来时没看见脚。经过加油添醋,形成各种流言蜚语,最可怕的莫过于第二班其实是发现一具白骨,但因太疲累才產生幻觉。 豪生想起那个双手刺青的高大男子说的玩笑话,骇人的是他常年掛在脖子上的香火符突然断线,这事还不算完,当晚竟做了女子一身血淋淋追着他的恐怖噩梦。 一向敬鬼神而远之的豪生吓得去妈祖庙收惊,他记得那女子被送上救护车时,眼睛不停盯着他看。想起那张惨白的脸,空灵的气质,无不把女子的身分往鬼神方面推去。 庙祝喃喃唸咒,消除豪生内心的恐惧。取了平安符,他还是惴惴不安,睡梦里都梦见那女子好几次,她惨白着脸跪在地上,恳求豪生救命。 梦醒,冷汗也湿透一层衣服。 他旁敲侧击询问其他人,有没有做恶梦的情形,但只有他有这个情况。 某个晚上,轮到第二班休息,豪生决定打给上次看电影放他鸟的朋友,那位朋友知识丰富,对很多神祕的事物都有研究。 「大家都说是黑心建商害死住户,那女的该不会想要我帮忙报仇雪恨吧?」 「若她真的是受灾户,也可能是要感谢你挖出她的遗体。」 「但是她只有向我託梦啊,而且她一直悽惨的地叫着救命!」 「我认为你太累,想太多了,等事情结束后记忆自然会淡掉。」 「喂,别敷衍我啊,我真的很怕耶。」豪生知道他这个工作狂又要继续处理工作。 「你没为非作歹,也没有对不起她,她没有理由害你。这样好了,如果她又出现在你梦里,问她需要什么帮助。」 「我吓都吓死了,看到她哪敢说话啊! 「张豪生,你可是伟大的消防员耶,怎么可以被鬼吓成这样。」 「你还有脸说,以前你最常编鬼故事吓我──」 「对啊,我还记得在宜兰夜游,你被我们事先吊好的空罐子吓得差点尿裤子。好啦,工作忙一点就会忘记了,我很忙,先不说了。」 说完,电话便掛断。 豪生连看都不敢看,哪有开口询问的胆量。不过跟朋友抒发完,那女人再也没进入他的梦境。 抢救工作告一段落后,举办了盛大的普渡仪式,安慰不幸受难的住户们。第二班的人还记得白衣女子的事,因此特别凑了一笔钱,额外烧纸钱给她。 豪生不断念念有词,希望那女子安息。只是闭上眼睛时,还会猛然忆起一抹哀然。 第一章嫌犯 过了两个礼拜左右,大地震的事才渐渐淡去,当初受创的地方也开始重建,消防局也恢復常态生活。 某天午后,豪生刚从民宅捕捉因气候失衡而乱窜的蛇回来,再过两个小时他就能窝在宿舍打游戏。 「小豪,我还以为你会很怕蛇,结果表现得不错嘛。」一同去捕蛇的学长丢了罐饮料给他。 「我小时候可是被称为抓蛇王。」豪生骄傲地说。 「遇到毒蛇你不怕啊?」 「只要注意安全就好了,再说你越怕反而越危险,而且又不是徒手抓,有捕蛇夹根本轻轻松松。」 之前的白衣女子事件,让豪生胆小之名不脛而走,但今天全部洗刷掉了。面对四尺长的蛇,豪生毫无惧色,俐落地将牠抓入网中。 「谢啦。蛇看得到形体,有什么好怕,看不到的才可怕。」豪生贴着椅背,忖明天休假,今晚可以打个通宵。想着想着,嘴不禁微微上扬。 「那以后有关蛇的报案都麻烦你啦。」 谈笑之际,人称八卦王的前辈突然说:「喂,听说隔壁抓了一个超商窃盗,已经快回来了。」 他们消防局隔壁就是警局,因此消息传讯很快,一有新闻,绝对逃不过八卦王耳目。 「小偷有什么稀奇。」豪生嗤之以鼻。 不过眾人倒聊得很起劲。这时副队长走出来,问有谁自愿将放在冰箱里的铝箔包饮料送到旁边警局,这种差事肯定是落在菜鸟豪生身上,大家相覷了一圈,最后目光全锁定在豪生身上。 「又凹我?」 「反正你对我说的事情没兴趣嘛,好啦,谁叫你是最善良最有责任感的小豪生。」 豪生只得扛着一箱饮料,哼着曲慢慢踱到警局。一辆警车恰好回来,一位马尾女警押着穿蓝色高领毛衣的人犯走下来,他想这就是八卦王方才说的窃贼。 那小偷一抬起头,豪生愣得瞪大眼,慌把饮料摔在地上。 押送犯人的员警听见砰一声,也被吓一跳,结果看见是豪生在发獃。 马尾女警打趣道:「干什么,没见过漂亮的小偷吗?」 那个小偷确实很美,但令豪生惊骇的不是她的美貌,而是曾在某个地方见过。正是那名白衣女子。 「鬼──」豪生忍住大喊的衝动,因为那女子旋即低下头,没有其他反应,彷彿不曾见过。他紧紧抓着脖子上特地从天后宫求来的香火符。 豪生记忆深刻,连续几个夜里,他皆被女子的哭声吓醒。事件结束后,他也渐渐恢復平静,却没想到会在大白天见到。 豪生不自觉发抖,连忙捡起饮料,露出靦腆微笑掩饰慌张。仔细想想,他可能只是认错而已。被銬上手銬的女子肤色同样白皙,但脸色红润,不像那天整身脏兮兮,明显是活生生的人。再说大白天怎么会有鬼?鬼还能被当小偷抓,那也太明目张胆。 他在心里唱念阿弥陀佛、耶穌,稍微冷静后才慢慢走进警局。门口的警员向他打招呼,要他把饮料放在后面的桌子上,马尾女警也将窃贼带到那桌子旁。豪生虽想极可能是误认,心底却总感觉不踏实,他篤定必须见上一面,才能彻底消除疑虑。否则以他敏感的神经,回到空荡荡的宿舍又要胡思乱想。 此刻他更像个小偷,偷偷摸摸接近那名女子,只为再次看清她的样貌。 那女子对马尾女警的提问一语不发,只是不耐烦摇头,看来已被问烦。 豪生嚥了口口水,走至她身旁,窥见她的侧顏。她长发垂落遮住半边脸,浓密的长睫毛成为焦点,想让人不注意也难。 明明方才还算镇静,一靠近她心跳就扑通扑通响。豪生下意识產生恐惧感,似乎内心早认定大白天也会发生荒诞的事。豪生一定要确定她的身分,否则今晚註定又要噩梦缠身。 那女子也感觉背后有道目光一直盯着,她猛然抬头,皱眉瞪着豪生。 「果、果然是你──!」豪生惊讶地指着她:「你、你你不是鬼吧,大白天的肯定不是吧?」 警员们被豪生的反应吸引过来,由于离消防局近,他们多少也知道豪生在抢救现场遭遇的事。 「小豪,你睡昏了吧,她是活人啦。」马尾女警笑道。 行窃还被抓到的鬼,肯定是天底下最丢脸的一件事。 但太像了,不管样貌还是氛围,豪生可以肯定这个人就是当日的白衣女子。那女子朝豪生咕噥几句,却是无法辨识的音调,豪生嘴巴张得更大,因为找到白衣女子时,她也是发出这种声音。 其他警员见状,纷纷放下手边的业务,过来查看。女子又说了几句让人听不懂的话,虽不解其意,但从表情跟肢体可以感受出她被看得很不自在。 逮捕她的马尾女警问:「她跟你之前看到的女孩子很像吗?」 「何止很像……绝对是本人……」豪生疑惑地打量女子,问马尾女警道:「在哪里找到她的?我们救出她后,她莫名其妙就消失了。」 「在附近的超商,我在想她不是大陆来的,可是说国语她也听不懂身上也没有任何证明文件。」马尾女警莞尔道:「至少我们都看的到她,代表她不是鬼。」 豪生心想可能那天女子过于慌张才会逃跑,可是没做亏心事干嘛跑呢?他此时心理已经安定下来,相信女子跟他一样是人。他看女子的眼光也从恐惧转为同情,女子的眼神一直流露如同那夜的哀伤。 那女子继续说着大家不懂的语言,让眾人一头雾水。 「听起来好像台语,听说大陆那边的台语腔调似乎跟我们这里差很多。」 「我记得福建跟厦门也说台语,会不会是那边的人?」 「可是不至于完全听不懂吧?我一开始也想说是台语,但结果根本无法沟通。」马尾女警说:「语言不通,笔录也没办法做,只好将她送交到移民署。」 因为豪生先前的经歷,大家也讨论起女子的事情。马尾女警说女子在超商里吃东西不付钱,还意图偷走食物,加上语言又有障碍,店员只得请警察处理。一开始女子强力抵抗,马尾女警费了一番工夫才成功诱导她上警车。 先说不女子是人是鬼,大家都承认女子长得非常漂亮,气质清新脱俗,却去做了窃贼。女子不停说话,但没人听得懂那腔调,她显然也很着急,眾人只能议论纷纷,从女子的肢体语言去猜测。 「快走,今天你绝对要老老实实交代身分,否则就不是拘留了。」资深警察老莫从拘留室走出来,疲倦地喝道。 老莫的声音一传出来,眾人赶紧回到工作岗位,这人身材高大慓悍,从警察学校时就是柔道高手,在警界是出了名的硬汉。 被带出来的人豪生很眼熟,是市政府请来的考古专家令臣。此时他双手上銬,神情却很愜意。这回令臣只穿着一件白色短t,可以清楚看见除了脖子外,双手也密密麻麻环绕着青色咒文,很像电影里会出现典型的暴力分子。 「学长,他还是什么都不肯说吗?」马尾女警问。 话题被转到令臣身上,老莫扳着脸地摇头:「不管怎么问,他就是不肯承认昨晚犯下的罪刑。明明都人赃俱获了,监视器也拍到画面,他还是想狡辩。」 「长官,昨晚我只是一个人静静喝酒,谁知道有五个人过来找麻烦,我出手也只是正当防卫。」令臣整个晚上都如此解释。 「那五个人被你打到进医院,五个人耶,你是叶问吗?」即使令臣人高马大,老莫不相信他赤手空拳能把五个精壮的小伙子揍到送医院。他不耐烦地拿出用一包牛皮纸,「这把枪上面有你的指纹,你违反《枪砲弹药管制条例》,而且昨晚那五个人跟一宗毒品交易有关,我怀疑你们黑吃黑。」 豪生原想解释令臣是市政府请来的考古专家,但一听到毒品跟黑吃黑,脑袋立刻浮现市长秘书与贩毒集团掛鉤的大八卦,话到嘴边便吞下去,静静看令臣如何回復。 幸好令臣没有认出豪生,若是让老莫知道他见过令臣,一定会逼问他许多事情。 再说豪生更在意那位偷窃被捉的女子。 令臣觉得好笑地说:「枪是他们的,他们指在我头上,我抢过来而已。」 但热炒店监视器却是拍到他持枪,因此警方不相信他的说法。 「若你不信,请解开手銬,然后打开你的枪保险,抵着我的头。」他严肃地看着资深警员,「我可以证明给你看。」 他的眼神很锐利,似乎扣下板机也无所谓。但这话只会让警员更相信他是危险分子,老莫先将他銬在一旁,等候继续笔录。 「对了,刚才我听到你们在外面吵吵闹闹,发生什么事了?」老莫揉了揉眼睛。 马尾女警便将女子跟豪生的事重述一遍,老莫资深警员也听过白衣女子的事,好奇地打量两人。 女子低声咕噥,语调哀戚,像在抱怨自己多么不幸,但没人能解读其意。 坐得直挺挺的令臣忽然说:「这位漂亮姑娘说的是泉州话泉府音,有些类似鹿港腔,但姑娘用词较文雅,很多现代人已弃之不用,所以听不太懂是正常的。」 令臣说完朝豪生笑了笑。 豪生这才意识到令臣根本记得他,于是他刻意站得远一点,免得惹祸上身。 他们不可思议地看着他,令臣继续说:「她说她只是肚子饿,买了些东西吃,也有付钱,却被你们逮来这儿。」 第二章真实身分 迟疑片刻后,马尾女警赶紧追问:「根据店员所述,这位小姐并没有付钱。」 老莫不屑地说:「别问他,这傢伙不老实,他肯定是瞎猜。」 「我是考古兼歷史专家,在语言方面也有些研究。你们不信我,总相信那边的消防小哥,他看见这位姑娘的时后,我也在场。」令臣用下巴指向豪生。 「哦?」豪生立刻收到来自老莫的关切眼神。 「那天是晚上,而且我忙着救灾,没有仔细看市长秘书身旁的是谁。」 「市长秘书?」老莫盯着豪生。 糟糕,豪生暗叫不妙,这不摆明自己曾见过他吗? 「我的意思是,那天我忙着救人,没注意到旁边有谁。」 「也就是说豪生也无法证明你的话。」老莫瞪着钟离说。 其他警察点头称是,毕竟他是上銬的犯人,无法保证他不是在耍狡诈手段,骗取警方信任。 令臣頷首,耸肩笑了笑,没有解释疑问,他向哀愁的女子说出一样的腔调。 眾人吃惊的围着两人,听他们一来一往问答。其中有个中部出生的警察,他仔细聆听后确实觉得有点像鹿港腔,但只有声音像,即便认真听还是难以了解意思。 「她说她有付钱,是店员不收。」令臣似乎跟女子达成协议,他比着女子,女子便从口袋里拿出一锭圆银子,他接过银圆摸了摸,又仔细查看,虽然上着銬,动作仍不马虎:「这是真的本洋,也就是西班牙早期流入中国的银元,用来付便利商店的帐绰绰有馀。看这前是佛头,后面双柱洋,成色极好,重恰好七钱二分,错不了。这锭本洋保存良好,现在价值不下百万。」 「都什么年代,又不是演电视剧,谁买东西用银两?再说,你怎么确定那是真的银子?」老莫嗤道:「你手是秤陀吗,说七钱就七钱?」 「不好意思,是七钱二分。大人,倒不是我厉害,只是这些银圆我摸的多,熟能生巧,若实在不信拿个秤来不就明明白白了。再说你不如换个方向想,若这位姑娘想鱼目混珠,拿假钞就好了,何必用这种东西招人耳目?」 令臣说得虽然有道理,老莫基于多年与犯人周旋的直觉,仍觉得其中大有文章。他说:「就算这银圆是真的,那银圆又是从哪来,如果她真的是收藏家,不至于买个麵包的钱都没有。那她为何非得用银圆,不用现金?很有可能是从博物馆或古董商那里偷来的。」 「说的有道理,这点我尚未弄清楚,姑娘似乎也很惶恐。」令臣把银圆还给女子。 若照老莫所说,女子又是罪加一等。 「会不会是她从对岸的博物馆偷了银圆,偷渡来台湾变卖吧?」马尾女警猜测道。 「几位的想法都很具创意,只是一个文物窃贼特地去超商亮银圆,实在难以想像。她不如去银楼或当铺换钱。」 儘管语言不通,女子还是从现场气氛发现不对劲,她只好再向令臣说话。 「几位警察大人,基于无罪推定原则,在没有充分证据下,你们不该妄下定论。」 「先证明她不是偷渡的大陆客,还有她又不是古代人,干嘛用银子付帐?难不成她是穿越来的?」 「古人买几样小东西,也不动用银两,估计这姑娘走投无路了,身上真的没钱,才使用本洋。」令臣丢下但书,「当然这只是假设,也许如大人所说,她从某个朝代来也说不定。」 他的话在老莫听来就像讽刺。 「还有一个最关键的地方,我们凭什么相信你的话,谁知道你是不是胡乱说一通,我看先把这位小姐送到移民署,让他们请个人协助调查。」老莫压根不信任他,「然后再查清楚你跟昨晚的毒品交易有何牵连。」 令臣突然动了一下,手銬鏗鐺作响,虽然知道他没法站起来,老莫还是吃了一惊。他的体型虽非特别巨大,但每一寸结实的肌肉充满力量,散发强悍与精力,彷彿只要他想,挣脱手銬并非难事。 不过除了沾有他指纹的枪,以及监视器拍到他跟毒贩干架,再无其他证据。 事情发展至此,豪生也渐渐缓復情绪,这些跡象足够证明女子是普通人,但还有一点,也是让豪生最在意的点尚未釐清。 「令臣先生、呃──」 「你果然记得我。」令臣笑说。 「我、那天有听到市长秘书介绍考古专家的名字叫令臣,只是我无法确定是不是他。」看着老莫杀气腾腾的眼神,豪生赶紧解释。 「抱歉,方才一直间聊,忘了跟诸位自我介绍,我叫令臣,命令的令,臣服的臣。」 「鬼才相信。」老莫嗤道。 「虽然听起来奇怪,但这可是货真价实的名字。」 「那个,令臣先生,能帮我问这位小姐,两个礼拜前为什么会出现在倒塌大楼里吗?」 「小豪,你还觉得她是鬼啊?」马尾女警问。 「不是啊,学姊,我相信她是人,我只是很好奇她为什么要逃走。既然她现在被当成小偷抓,表示她肯定饿得受不了,如果不逃走不就能得到妥善照顾吗?」豪生丢出疑问。 令臣便询问那名女子。 「喂,你们真的相信那傢伙的话啊?」老莫阻拦道说。他认为令臣只是个狡猾的毒贩,刚才说的根本都是胡诌。 那女子疑惑地看向豪生,豪生还是感到不寒而慄,但至少没一开始这么怕。 老莫的顾虑不无道理,因为无人可以验证令臣的话是否属实。儘管令臣笑容友善,但警员们能从他挺立的坐姿感受一股威压。老一点的警员看多被押进来故作瀟洒、肆意嚣叫的人,令臣的眼神坚定不乱,绝非故作镇静,光是这一点就让人提防。再说即使是在外头跋扈的,进到这里没有不被老莫教训的服服贴贴,令臣却无一丝动摇。 让豪生意外的是老莫没有大发脾气,上前狠狠削令臣一顿。他听说老莫在以前单位是个人见人怕的煞星,粗爆脾气,三天两头顶撞上司,再横的罪犯见到老莫都成小猫。 当然那已是多年前的传言,现在的老莫虽然眼神依然狠戾,但起码会先谈过一番才动手。像令臣这种态度,肯定被判为倨傲,老莫却不动他。 豪生也从八卦王前辈那听过老莫绝非肌肉发达容易脑子热的类型,他当警察多年,对各类人洞察明悉,急如火的脾性下仍縝密分析。所以像令臣这种既不吃软也不吃硬,城府又不晓几许深的人,反倒抱持观望。 令臣的自信并非建立在看似傲然的语言,而是有真本事。 「学长,你要我查的资料出来了,那个人真的叫令臣,现在就读北京大学歷史文化资源研究所。」一名年纪比豪生大几岁的警员拿着几张资料走出来,递给老莫看。 「北大研究所?」老莫不敢置信,因为这份资料不可能造假。 眾人看着一副军人或打手模样的令臣,想不到他的学歷竟然这么高。昨晚审问时,他便告知自己叫令臣,由于身上没身分证,老莫根本不相信这么奇怪的名字是真实姓名。若是中国人口多,姓氏杂,叫这名字还有可能,但令臣的户籍乃道地台湾人。 不过资料姓名栏明确写着「令臣」。学歷栏上写着台湾大学歷史系毕,并同时拥有牛津大学人类考古学硕士、耶鲁大学文化人类硕士学位,现于北大歷研攻读博士。 怪不得为何他能分辨银圆真假,还有听出女子的口音。 「但,难道北大博士生就不会贩毒吗?学歷高也不能说明那支枪不是他的。」老莫还是存有疑虑。 令臣的样貌却没有学生的清气,当然社会上也不缺一副道貌岸然却成天作姦犯科的高知识份子。那安适的表情里浮动一股野兽般的气息,老莫根据多年办案经验,知道那是从危险地方淬鍊出来的气质。 正因如此,老莫才会觉得他与昨晚的毒贩有关。 「嗯,我明白了。」令臣毫不在意眾人眼光忽变,沉着地说:「姑娘说她迷路了,正巧碰上大楼倒塌,当日穿的的确是白衣服。被救出来后,她因为慌张而离开,漂泊几日,食物也吃完,才去商店买东西。她以为你们是见到本洋心生贪念,才把她捉来此地。」 「银圆的事呢?怎么解释?」老莫问。 「她只说这么多。」令臣摇摇头,「不过她说她没有犯法。」 老莫叹了一口气,从口袋里拿出菸盒。这下问下去也只是浪费时间。 女子读懂此时不被信任的氛围,只得哀然地看着令臣,只是令臣见眾人不信,自己也只能耸耸肩无可奈何。女子把目光投向豪生,比被救出的那夜还要悽悽,豪生即使在梦中也没见过这般楚怜。 「令臣先生,你能问问她是从哪来的吗──」 令臣打断豪生的请求,朝老莫莞尔道:「大人,能不能也让我抽一口?我的雪茄放在外套里,很不错的牌子,你不如也试试看。」 「等你说实话就可以。」 令臣只是浅浅一笑。他只能证明女子是人,但身分不清,动机不明,包括他自己也仍被列为嫌疑犯。 「既然她不肯说,我们只好联络相关单位来带人。」马尾女警无奈地说。 女子抿嘴垂眉,形成一道凄美风景,让男人们看得心生怜悯。但他们身为警察,当然要秉公处理。 不知不觉闹腾一小时,八卦王跑来警局找人兼打听消息,问他怎么送个饮料送这么久。 豪生准备离去,女子脉脉望着他,彷彿是把豪生当作最后一线生机。说不尽的哀愁浓缩在那一对漂亮的黑瞳子里,但豪生束手无策,他只能点头示意,快步走回消防局。 回去后他并未说起方才的事,不过不消他说,很快八卦王就会得到消息,然后就传得沸沸扬扬。想到明日上班会被问东问西,豪生不免感到头疼,但剩下的一小时里,豪生更在意女子的哀容,梦里求救的情景又浮在眼前,不过这次祛除了恐惧,而是忖她是否真的有难言之隐。要解开这谜团,只能靠那位北大博士生令臣,但老莫的话也使他忌惮。 豪生几乎忘了回家打游戏的事。一到下班时间,他换好衣服立刻衝到旁边的警局,那女子已经不见踪影,令臣依然被銬在原位,老莫一脸无可奈何地插腰坐在一旁桌子上。。 柜檯的警员问:「你又来送饮料啊?」 「不,那位小姐呢?」 「她喔,学姊好像带去移民署了。」 豪生错愕地抓紧柜檯,但旋即恢復神情,他不能做出失态的事。 「方才我也劝过他们别这么急躁,可是他们不听。」令臣见到豪生,便知道豪生心里挂念女子。 「你倒是先关心自己吧,昨天进医院的人有一个醒来了,他咬定你也是毒贩。」老莫沉着脸说:「接下来你跟我去医院对证,一旦属实,直接移交地检署。」 老莫很不开心,毕竟费了这么多时间,还是查出令臣在说谎,这简直将他当成笨蛋。 「光听片面之词,岂能定我的罪?」 「有没有罪,去对质就知道。带走。」老莫喝道。 令臣被强迫拉起来身时,一位身穿黑西装,梳着油头的男子严肃地走进警局,又是个豪生眼熟的人。 「先生,请问你要报案吗?」柜檯警员问。 「我来保释令臣先生。」西装男子推了推细框眼镜,说:「能麻烦快一点吗?」 来者声音相当耳熟,豪生抬头一看,是那天代替市长前来慰问的秘书。 「有没有搞错,他是毒贩耶,你是哪来的律师?」老莫的耐心早被折腾完,没好脾气面对律师。 「这是我的名片。」西装男子将名片递给老莫,头衔印着市长秘书,他恳切地说:「这位令臣先生不是毒贩,他是市长邀请回来参加台史博活动的专家。」 第三章救命 在办公室泡茶的副局长听说市长秘书光临,连忙出来迎接,有因为市长秘书再三保证,加上副局长压力,老莫无可奈何只能让令臣走人。老莫解开手銬时,令臣礼貌地说:「大人,那把枪你可以再去检验一下,查验流水编号,以及更精细的指纹辨识,你便会发现事实真相。」 「祝你好运,别让我抓到你的把柄。」老莫沉着脸说。 「真不好意思,太久没回台南,我有些得意忘形了。」令臣把着手腕上的压痕,「能麻烦帮我拿外套吗?」 老莫使了眼色给菜鸟警员,那人立即从室内拿出一件褐色皮外套。令臣向他道谢,穿上后从内袋摸出精緻的porlarranaga雪茄盒,抽出一根雪茄,直接咬开茄皮。 「还是这么随兴。」市长秘书绷着脸,一副等等要找令臣算帐的样子。 「雪茄剪太麻烦了,不习惯。」令臣倒是一派轻松。 「抱歉,局里不能吸菸,请到外面。」老莫说。 「方才说要请你的,请别客气。」令臣另抽一根,在桌上敲了几下,奉送给老莫。「大人,你习惯抽浓的吧,鱼雷的适合你气质。」 老莫一语不发收下,没给他好脸色看。 趁秘书跟副分局长周旋,令臣走到豪生身旁,问:「小兄弟,你很在意那位姑娘吗?」 豪生默默点头,又赶紧说:「不是啦,我只是想帮忙而已,没别的意思。」 「漂亮的姑娘,是男人都有兴趣。」令臣走出分局,示意豪生跟上。他俐落用火柴点燃雪茄,让雪茄头烧出一圈漂亮的白灰。 此时正值下班时间,警局前的大马路挤满车潮,在这里大辣辣抽雪茄,免不了吸引许多好奇的眼神,但令臣并不在乎。豪生为了承受艰鉅的消防任务,严格锻鍊过身体,但一百七十公分的他站在令臣身旁却显得十分瘦小。 「不抽菸吗?好吧,你想问我关于那位姑娘的事吧。那位姑娘有点神祕,不,应当说非常神秘,我与她交谈的过程里,她一直逃避关于自己身分的问题。」令臣呼出白烟,豪生则一脸认真地盯着他,他莞尔道:「所以有关偷渡客以及文物窃贼的猜测,也不算胡乱冤枉,但就算将她送到移民署,事情也不会有进展。」 「其实,我之前一直在梦里梦见她,她哭得很伤心,不管梦是真是假,她一定有事想要我帮忙──我是说,需要我们帮忙。」豪生说出真实想法,这个念头他只跟那个工作狂好友分享过。虽然令臣给人的感觉有点可怕,不好亲近,他却觉得令臣值得信任, 「梦,反映出潜意识。心灵交会比语言更直觉,我想你确实接收到那位姑娘发出的讯号。」令臣慧黠一笑,仰头道:「古典的语言、怪异的举止、脱俗的外貌,你是不是在想,她可能是时空穿越者?」 豪生羞赧地左顾右盼,当老莫提到穿越者的可能性,他便认为极有可能。但这又不是俗滥的小说剧情,走着就能捡到穿越的人。 「假设她真的是古人,那么她现在一定惊惶不安,毕竟移民署可不会对她仁慈。试想一下,以古人的逻辑走,对危急时刻出手相助的人会有如何反应?」 豪生原以为像令臣这样的知识份子会嘲笑他,没想到反而很认真探究这个可能性。 「身上带本洋,至少十五世纪后的人了,明朝忠义观念深厚,只要对那姑娘有恩,至少她的戒心不会这么重。」 说到这里,豪生也听懂了,令臣打算直奔移民署救人。他有市长秘书这一后台,只要稍加打点,把人弄出来不算难事。当然剩下的事不晓得能如预期顺利,但至少得先让女子免于牢狱之灾。 「我比较好奇她身上除了本洋以外,还带了什么宝物。」令臣说出真正的目的,并说:「但猜归猜,也不能说那些东西真的属于她。」 也就是说女子仍有机会只是一般罪犯,表示豪生必须考虑清楚,否则就能了犯罪帮凶,这可能会使他吃上官司。 女子跪地求救的画面一幕一幕轮回,但现实的焦虑同样拉扯豪生的心。 「别畏畏缩缩,如果决定好了就去做,我可没时间陪胆小鬼。」令臣夹着雪茄,像在倒数计时。 如果他不在意,早窝在房间里打游戏,哪还会特意跑来找女子。 「好,去就去,谁怕谁。」豪生挺起胸膛说。 「哈哈,这句话虽然很不负责任,但我喜欢。你叫什么名字?」 「张豪生。」 秘书与副分局长的谈话告一段落,副分局长特地出来向令臣握手致意,并再次表示歉意。 做完官样文章,市长秘书在车上不悦地说:「你实在太胡来,去喝酒就算了,竟然还跟毒贩起衝突,我可不是你的保母。别一回来就惹麻烦啊,我可是从一场重要会议偷偷赶过来,等会还得跟市长解释。」秘书对令臣的作为司空见惯,「这次虽然是误会,还是请你不要随便捲入风波。」 「你知道我这个人禁不起危险的东西诱惑。」 「笨蛋,你早晚会没命。」碍于豪生也在车上,市长秘书也不好骂太大声。 「所以你知道那些人是毒贩?」这不摆明令臣是骗人的,要是被老莫知道,就算是警政署长也拦不住他抓人。 「对,但我跟他们一点关係也没有,我只是觉得有趣,看着他们交易,顺便抽根雪茄配威士忌。」 「你是故意的?为什么这么做?」豪生不解,莫说是北大研究生,正常人也不会没事去刻意摊上这种事。虽然令臣体格好,但对方人多又有枪,怎么看都没胜算。 「接近死亡,会看见永恆。」令臣笑道。 「嗄?」豪生一脸疑惑。 「别懂,对你没好处。」市长秘书打断令臣。 令臣笑了笑,告诉秘书他要去救人的计画,秘书诧异地说:「这样会赶不上八点的开幕宴会,我可不想让市长知道你闹出来的好事赖市长已经等你两天了。」 踌躇了一会,秘书问:「这件事真的这么重要?」 「我答应这位小兄弟了,我想以先生阁下的能力,三十分鐘没问题吧?」令臣递了一根雪茄给秘书。 「总爱节外生枝啊。」秘书接过雪茄,收到口袋里,告诉司机先到移民署一趟。「我说真的,没有下一次了。」 ※ 市长秘书亲自出马,说服了移民署暂且释出女子,条件是五日内拿出她不是偷渡客的证明文件。据移民署的人说,他们也问不出任何东西,提供的食物女子也不吃,因此女子的脸色更惨白,似乎随时都会昏厥。 「令臣先生,你跟市长秘书的关係好像很不错。」豪生悄声问。 「还行吧,我们认识十年,有过命交情。」 「换帖的结拜兄弟?」 「知道太多别人的事没好处。」令臣莞尔道。 豪生点头,反正有人帮忙救出那个女子就行,他也只是顺口问一下,并不是真的想听别人八卦。 不久市长秘书办完程序,把女子领出来。 「我先把话说在前头,製造假文件之类的行为绝对不允许。」秘书警告道:「令臣先生,请你牢记这一点。」 令臣只是笑了笑,没有说话。 「请你先承诺我,我知道你偷鸡摸狗的办法多的是。」 「这么说就不好听了。」令臣应诺道:「放心,我欠你一个恩,这次的文化活动我一定会让市长备感荣光。」 接出女子后,令臣向她说了几句话,便跟着秘书赶去参加宴席。 「她怎么办啊?」豪生问。 「先带去你的宿舍,买点吃的,等我忙完了就过去。」 「喂,别开玩笑了,我怎么能──」 但令臣跟祕书坐上车,扬长而去,留下豪生与女子留在原地。豪生不知所措,只能傻傻看着女子。 女子拿出纸笔,刷刷写道:令臣公子说张公子是好人,要我先跟公子走。 她似乎不习惯用原子笔,写出的来字稍显潦草,但个别笔画上看得出具有深厚书法涵养。 「原来还有这招……」就算语言不通,还是看得懂中文。但豪生想到要带一个漂亮女生回宿舍,心里就很不踏实,他从未做过这种事。 两人坐上计程车,回到豪生的宿舍,这栋公寓里还有两位同事,特别是八卦王也住在这,庆幸的是今晚八卦王值夜。但豪生还是得小心谨慎,于是他先到门口探勘,像小偷一样躡手躡脚,逐一查看,好不容易才走进家门。 女子刚走进去,因灯光太暗跌了一跤,发出砰的一声,豪生急忙进去看状况,住对门的同事突然走出来。 「小豪,你回来了啊,刚才那是什么声音?」 「声音?什么声音?是不是从外面传来的啊?」 「你看起来很紧张耶。算了,不是说好要一起打骑砍,等你好一阵子了说。」 豪生一直惦记女子的事,把今晚的行程拋得一乾二净,他赶紧说:「对了,我今早起来发现电脑坏了,抱歉啊。」 「是喔,不早说,我帮你修。如果问题不大,一下子就搞定啦。」 他忘了对门的同事很擅长修电脑,每次电脑出事都由他一手包办。 「总之,今天不太方便,电脑下次再修吧。」 「你好像很紧张耶,是不是偷偷载a片,想一个人偷藏。」同事更好奇房间里的秘密。 「明天再请你吃午餐当赔罪。」豪生打发掉同事,迅速走进房内。 灯已经打开,女子坐在地上摺害她被绊倒的衣物。豪生连忙将衣服收拾好,请女子到床上坐下。 宿舍约六坪,一个人时空间绰绰有馀,两个便显得拥挤,特别是此刻多了一位美女,空间感顿时更加壅塞。 「你真的是古代人吗,连电灯都会开。」豪生看女子对电器用品的反应,似乎没什么奇异之处。 豪生用手机打字道:我叫张豪生,还没请教你的名字? 他还忖着是否要用「在下」、「请问姑娘芳名」比较贴切,但又不是写古代小说,他光打字就觉得彆扭。 女子慢慢写道:小莲。 「小莲、姑娘吗?」豪生想她还是有所顾忌,只愿写出小名。 接着豪生便想不出话题,令臣不在,他也不晓得要如何切入。于是他只好问小莲肚子饿不饿,但房里只有几包泡麵,只能勉为其难先让小莲吃泡麵果腹。 小莲从被逮到警局,一直到刚才从移民署出来尚未进食,虽然脸色飢黄,她仍维持仪态,像是极有教养的大家闺秀。就如坐在床上也坐姿端正,举手投足温柔婉约,这非故意表现,而是多年教养成。 她对泡麵的味道很满意,写道:张公子,一饭之恩难报,小莲必终生惦记。 「这只是一碗泡麵啊,没必要说得这么夸张。」他忘了小莲听不懂普通话。但就算说台语,小莲也是不懂。 过了十点,一日奔波的小莲已面露倦意,豪生写着:男女授受不亲,请你睡床上,我睡地板。早点休息吧。 小莲又写了一些道谢的话,然后蜷着身子睡下,为了让小莲好睡,豪生只留一盏小夜灯。豪生忖这个美人真的是从明朝来的吗?因为小年夜大地震震坏了某个磁场,于是小莲便被传送到现代。 昏灯照着美人,使豪生心跳剧烈,他不敢转过去看,也不能开电脑、电视吵她,只好倚着墙壁,静静等待令臣。 第四章请求 豪生醒来时,身上盖着一袭毯子。他等令臣一整晚,不自觉倚着墙壁睡着,他朦朦胧胧揉着眼睛,身体因为靠墙而僵硬。 摸了摸手机,才将近七点。抬起头,瞧见小莲站在窗檯旁,欣赏晨日风光,小莲听到窸窣声,转过头来嫣然一笑。这抹笑靨比洗脸还要醒神。 看到小莲的身影,豪生明白昨晚的经歷不是梦,他真的救了一个身分神秘,却有可能是罪犯的女人。 豪生记得昨天身上没盖衣物,毯子当是小莲替她披上的。这几日气温较低,地板又凉,若不是小莲贴心的举动,豪生说不定会感冒。倒是令臣迟迟没有消息,再过一小时豪生就要到局里,小莲该怎么办,难道要将她单独留在宿舍? 想起令臣,这才想到昨天根本没留下联系方式,要找人也无处可寻。唯一的办法,只能打电话到市政府找人。 烤麵包机叮一声跳起来,小莲用碗盛起方烤好的奶油吐司,浓郁的奶油香飘散鼻尖。 豪生惊讶地问:「你怎么会用烤麵包机?」 难道她不是古代人?但说不定她穿越来现代已经好一段时间,所以会用基本家电也在情理之中。这时豪生陷入思考,既然小莲懂得使用烤麵包机,表示可能对现代社会的运作有一定认识,那更不可能作出拿银圆付帐的举动。 小莲将碗递给豪生。 「谢谢。」 但豪生想不通。 咬一口小莲亲手烤的吐司,连味道都有不同感觉。这是第一次有女孩子在家里做早餐给他吃,当然两人只是萍水相逢,但光是如此就足让豪生不敢直视小莲。 他一边啃吐司,一边查询市政府的电话,又忖着若找不到令臣,小莲也不可能跟着去上班。这时手机突然响起,豪生正专心看市政府的网页,差点没被噎着。 来电显示消防局,豪生立刻联想到不好的事,他战战兢兢接起电话。 「喂,小豪,我是分局长,你今天不用来了。上头发了指令,要你紧急休五天假,好像有什么任务吧。」 「怎么回事?」豪生大感意外。 「我才想问你呢,一大早就收到通知了,总之你等待上头指示,局里的业务我会请其他人帮忙处理。」 豪生还没搞清楚状况,分局长就掛断电话。会有这么突然的转变,他也只能想到一个人。 张公子,发生何事?小莲瞥见豪生神情不对,速写道。 豪生拿起手机回復,门外却有人敲门,小莲慌得躲到冰箱旁。看见这一幕,可以确定小莲害怕并躲避一些东西。他示意小莲不要慌张,轻悄悄走到门旁,透过鱼眼观看来者。 「是我,拿早餐来给你们吃。」令臣手提两袋塑胶袋,穿着褐色皮衣,满脸笑意站在门外。 看见是令臣走进来,小莲才放下警戒,整理好衣服,向他欠身问安。 令臣跟小莲说了几句话,将其中一袋早餐交给小莲。 「令臣先生,休五天假是你搞的鬼吧?」刚吃完奶油吐司,豪生胃口大开,喜孜孜吃着令臣买来的猪肉汉堡加蛋。 小莲那一份则是烧饼跟豆浆,以及崭新的文房四宝。 「做事当然得心无旁鶩,本来想早点告诉你,因为太晚了,便不想打扰你们休息。」 豪生也不必问令臣是如何知道宿舍地址,只要花点力气就能得知。比起小莲,令臣这个人更是神秘兮兮。 「如果小莲姑娘是穿越人,令臣先生大概就是外星人吧。」豪生嘀咕道。 「小兄弟,冷静了一晚后,你弄清楚自己为什么要救小莲姑娘吗?」令臣豪迈地盘腿坐下。 这便是疑点了,明明对小莲所知不多,而且她也有意隐瞒事情,豪生仍义无反顾,或说是从内心奥底涌出想救她的念头。但说是救,豪生根本不清楚小莲在躲避什么,是邪是正亦不明瞭。 激情过后,理性导入更多角度的看法,老莫的疑惑猛然盘旋耳畔。小莲会不会是文物窃贼,更可能「小莲」这个名字也是假名。豪生眼神飘忽,拿不定主意,只能相信小莲哀怜的眼神。 「我不知道,这都是我的直觉。就好像被人託梦,一定要帮忙达成愿望。我想,小莲姑娘是真的需要我的帮忙,我们才这么有缘吧?」 「直觉啊,」令臣板起脸孔道:「你该明白这件事若弄砸了,将会面临何种后果。」 令臣歛起笑顏,一股紧绷感紧锁豪生的喉头,这威压不仅来自他的体格与刺青,而是浑然天成,无须言语的杀气。也怪不得老莫不相信他的清白,这一点也不像普通博士研究生会散发的气质。 「老实说,我也是靠直觉,直觉在我的人生里扮演很重要的角色,它让我度过很多难关。」令臣看向小莲,「也可以说你们两人缘分很深,这种缘分来了,万里长城也挡不住。」 小莲坐下来,将身上的物品一一掏出来,包括豪生昨天见过的本洋、一锭古装剧会看见的银两、做工精美的荷包、一隻晶莹剔透的琉璃发釵,以及怀錶。 全是古人配件。令臣小心翼翼检视,一边与小莲说话。 豪生只好观察这些古物,每一样都保养良好,就像是活生生的古人在使用。 「小莲姑娘说,她确实遭人追捕,从家乡一路逃到这里。」令臣即时口译小莲的话,翻成豪生能明白的意思,「小年夜前几天,她还被软禁在那个人家中,之后她往难逃,由于夜深,加上肚子飢饿,便倚着骑楼休憩。忽然间天摇地动,她昏了过去,接着醒来便看到你,她本想向你们求救,但你们听不懂她说的话。」 「后来她又昏迷,在医院醒来,她怕被那个人找到,于是拿了你们给她的食物、饮水离开,直到在便利商店被警察逮捕为止。」 令臣轻描淡写说完小莲的经歷,但那对一个瘦弱女子必是不寻常的考验,豪生连忙问:「对方是谁?到底是谁想抓她?还有,她到底是不是古代人。」 「她不肯说出身分,只说这些物品都是她的。」令臣摇摇头,指着银两:「万历官银,净重一百两,拿到市场拍卖值两百万,但。这锭官银足重近四公斤,对一位瘦弱的姑娘而言,带着身上未免太辛苦。我想她大概有长期抗战的准备。」 「万历……我听过这个名字!所以小莲小姐是从明朝的穿越来的?」豪生还执着穿越的事。 「也可能是清朝。」令臣莞尔道。他盯着作工精细的琉璃发釵,情不自禁说:「这是个好东西,放在富士比拍卖肯定价值连城。」 「想抓小莲小姐的人,是为了这些文物吗?」 「不清楚,不过小莲姑娘的确有事相求,她想回家。」 「回家?」豪生诧异地说:「我们上哪去找哆啦a梦?」 其实最麻烦的事情在于,若小莲真的是从明朝穿越来此,那该怎么向移民署的人解释。假如真的帮小莲穿越回去,移民署大概会指控豪生协助人口走私。 「你没想过另一种可能吗?」令臣缓缓从内袋拿出雪茄。 「那个,不好意思,令臣先生,我家不方便抽菸。」 令臣浅浅一笑,收回雪茄,说:「抱歉抱歉,坏习惯不注意就跑出来了。对了,叫我令臣吧,令臣先生听起来太生分了。」 豪生頷首,心里却忖不管称呼令臣或令先生都很诡异,这名字怎么看都像笔名或艺名。 小莲安静地靠在墙边,像尊木偶纹风不动,虽是穿着现代风格的蓝色高领毛衣,却掩不住内里沉酝数百年的古韵。这一切让豪生相信小莲是个家教严谨的官家小姐,就算不是古人,也出身自极有教养的家庭。 「总之,我先去一趟古董店,鑑定这些东西。」令臣凝视那隻发釵,不经意流露一丝感动。 「咦?」豪生狐疑地问:「去古董店干什么?」他不懂这跟送小莲回家有何关联。 「确认这些东西不是偷来的。我有个经营古董店的老朋友,若这些是从中国窃出来的国宝文物,绝对逃不了他的眼睛。」 「你不相信小莲姑娘?」豪生讶异地问。 令臣望向小莲,那眼神宛若多疑的老莫,「她对我们有所保留,所以查清楚点为好。」 豪生不明白了,他问:「既然如此,你昨日为何要帮她?你大可以跟老莫一样,把她当成偷渡客啊。」 「我直说吧,因为她身上的文物很特殊,不是一般古董店能见到的货色。例如被高领毛衣挡住的翡翠花牌,乃万历年间着名玉凋师陆子冈的杰作,光凭那枚花牌我便对她有浓厚的兴趣。」 陆子冈的玉器在明代堪称一绝,美称为「吴中绝技」,令臣那番话就像一位标准古玩爱好者会说的话。但在豪生眼中却什么也没看到,他不晓得令臣那双利眼如何探见。当令臣盯住小莲的脖子,小莲赶紧伸手护住,证明令臣并非随口胡言。 照令臣所言,即便为明朝人,身上有这些稀世珍物也不寻常,因此盗墓贼一说也不无可能。 令臣指着排在地上的古物,向小莲说话,似乎在徵求同意。 看在豪生眼里,令臣彷彿就为了那发釵而来,虽然他不懂价值,但能让令臣这样的人物动心,其意义远远超乎它的表面价格。 小莲脸色微变,紧盯着令臣手中的文物。 豪生看出小莲不放心,于是说:「我跟你一起去吧?」 「鉴定很无聊,说不定得耗掉几个小时,你不如留在这里和姑娘培养感情。」 「反正我也没看去过古董店。」 「你不怕我们一走,小莲姑娘就消失?」 豪生瞥向小莲,还真有几分担心。但他更怕令臣窃走小莲的东西,虽说令臣帮了不少忙,但这人行为古怪,猜不透到底有何目的。 「时间不多,出发吧。」令臣笑了笑,拳压地板,撑起身体。 第五章古董 令臣的车倒是出乎意料,是台看上去颇有年岁普通的白色箱型车。 「小豪,你为什么相信小莲姑娘?」令臣问。 「因为她不像坏人。我不是因为她长得漂亮才想帮助她,只是看见别人有难,不管认不认识,都应该伸出援手。」 「身为消防员的助人天性?假如小莲姑娘不是你所想的好人?你依然会帮助她?」 「我不知道。但就算被困在火场里的是超坏的杀人通辑犯,我也会先努力把他就出来。」 「那你为何相信我?你不怕我只是想取走小莲姑娘的文物?」精如令臣怎么会看不穿豪生的小心思。 豪生嘀咕一声,说:「因为现在能帮小莲小姐的只有你。」 「你真是有趣的人。既然我们此时站在同一阵线,就对彼此坦诚些。」令臣大笑。 豪生被嘱咐抱好价值不斐的文物,但豪生紧张的原因并非其价格,而是怕小莲一个人在家里会出事。换个方向想,若说小莲是古代人,对现代事物也太不敏感,似乎已习以为常。他跟令臣提起烦恼,令臣说:「也许小莲姑娘来了一阵子,在这段期间稍微熟悉我们社会的运作,包括电器使用。不过从她对金钱交易的认识判断,她之前很可能都是受人餽赠,更可能有人照顾她,否则不该迟至这几日才被举报。」 「嗯,嗯。」听了令臣的话,豪生才放心小莲独自待在家的事,但另一桩烦恼立刻浮上心头,他问:「照你这么说,照顾小莲小姐的人,会不会是想抓她的人。像是类似mib战警的团队,专门研究时空穿越者。」 「真是大胆有见地的想法,你如果认识什么小说家,一定要跟他说。」 「我还真有一个朋友在写小说,只是他没什么名气──奇怪,你是不是在讽刺我啊?」 此时令臣转上交流道,往南边方向驰骋。 「对了,刚才在你家有话不方便说,」令臣一手操着方向盘,一手拿出雪茄,熟练地从外套里摸出打火机,「你没想过关于小莲姑娘的另一种可能吗?」 豪生想起来令臣方才确实说过这句话,却因为雪茄打断了。雪茄的浓厚香味飘散,虽然有独特香味,不喜抽菸的豪生还是没被打动。 「什么可能?已经有盗墓贼、穿越者、偷渡客三重身分,还会有什么呢?」 「精神病。」令臣深吸一口,「这么说虽然很失礼,不过我们不能排除这个可能。」 这个假设豪生不是很喜欢,他寧可相信小莲是偷渡客,也不愿把她当作精神病患。他沉下脸,辩解道:「就因为她行为跟一般人不一样吗?这种假设对小莲姑娘不公平。」 「毕竟要找出所有可能,再一一检视出最后的结果。」令臣知道这对豪生来说,无疑也将他当成脑子有病,于是指着前方,「我说的古董店就快到了,过两个路口左转便是。」 回过神来,车子已经准备下仁德交流道,豪生还以为会在更远的地方。 提到古董,他想到花牌的事,便问:「令臣、你是不是有特异功能,不然怎么知道小莲小姐身上掛着什么东西?」豪生很好奇,他再仔细瞧,也只看见高领毛衣,连一丝翡翠花牌的踪影也没有。 「老实说我也是猜个七八分。昨天她被押进警局时,我发现有条白线露出毛衣,乃特殊的苏綉编法。我曾在某个香港富商家中见过陆子冈的作品,因此记得花牌的线,只是小莲姑娘那条线较为不同,很新,没有太多破损──要知道,古物再怎么保存,怎么维修,都能看出旧痕,我因此怀疑那是否只是现代工艺復製出来的苏綉。」 「所以我先假设小莲姑娘身上有陆子冈的花牌,然后循循善诱,观察她的神色反应。」 「等等,你根本是在骗人啊。万一你猜错怎么办?」 「小莲姑娘何尝不是隐瞒甚多,若不如此,我们如何解开谜底。」令臣莞尔道:「如果我猜错,便是我见识太少,识人不精。」 但说到底,令臣感兴趣的还是那些具有高价值的文物。豪生觉得令臣太狡诈,然而话说回来,他至今还摸不清令臣的底,令臣却能轻易查清他,跟这样神秘的人物共事,心里不免有压力。 事情演变至今,要顺利斩开这层乱麻,还得倚靠令臣。豪生只能选择相信。 令臣转弯,将车子停在路旁,两人走入一条小巷,站在一间不起眼的店铺前,那间店甚至没掛招牌,铁门紧紧拉着,就像等待出售的空房。令臣停好车,走到店前敲门,但里头没人回应。 「王老哥,王老哥你在吗?」令臣扯开嗓门喊道。 豪生疑惑地看着这条杳无人烟的街,每一间店都关着门,只有百步外一间门可罗雀的麵店有经营的跡象。 「怪了,难道老哥跑去美国了?我既得他说他今年会佔住在这里。」令臣不死心,猛按着电铃。 「别按了,可能人不在吧。」 「别急,我打电话问。」 这时旁边的铁捲门突然向上捲开,吓了豪生一跳,一个精神烁然的中年男子老人走出来。 豪生以为是令臣的叫门声吵醒老年人,连忙赔罪道:「不好意思,吵醒您了。」 「没事,没事。」老年人丹田十足,声线稳健,走起路与年轻人无异。他慈祥地说:「两位是要找隔壁王先生吗?他前几日临时说要去一趟香港。」 「真的?那可难办了。老伯,王老哥有说何时回来吗?」令臣收起手机,懊恼地说。 「这倒是没听说,我看那模样,也许下礼拜吧。他这铺子也不常开,大多时候都不在。」 令臣拱手笑道:「王老哥还是一样间云野鹤,随兴率性,铺子说不开就不开。」 「有道是『三年不开张,开张吃三年』,想来王老闆也攒够了。」 「那是王老哥货好眼光又独到,才有这本事。老伯,听您说话好像也是行家。」 「只是退休老人的小兴趣,登不上檯面。」 「既然王老哥不在,我们也不打搅了。」令臣说。 老先生頷首,正打算拉上门,忽然他紧盯着他看着豪生手里的拿着纸袋,眼睛牢牢钉着发现露出一角的荷包,立刻大呼道:「这东西甚好是难得珍品,不像一般坐商捡漏得来,请问两位小哥哪里得来?」 豪生揣紧纸袋,因为老先生的表情变得太快,一下子精明像要抢走那袋文物。 「老伯眼力甚好。这些东西路份高,品相好又俏,我才疏学浅,一时也难分真假,才特地来向王老哥请教。」 老先生笑了笑,「我虽不才,但对这些古物稍有涉猎,平时也常与王先生请教,说不定能帮上点忙。那位小哥纸袋里的荷包,虚针跟绩针都用得极好,乃蜀綉中的佳品,真美,真美。不知可让我再仔细看一看?」 「给不认识的人看不太好吧?」 「让他瞧瞧无妨。」说着,令臣便取出荷包交给老年人细看。 老年人把弄一番,讚叹一声,说:「扣针下得好,看这山茶花栩栩如生,想必是行家手笔。这不像动过手,这荷包也不可能有人花功夫下蛋,只是这织法綉面充满古韵,工手极好,不知是哪位厉害的当代高人所製。」 令臣点头称是,他自看得出那荷包并非古物,很可能是小莲亲手缝製。 「我叫令臣,请问老伯贵姓?」 「免贵姓查,跟金庸本姓一样,名力朱。」查力朱收起兴奋的脸孔,不好意思地笑道:「让你们年轻人看笑话了,说实话,我对綉品情有独钟,不问年分,好货必赏。小哥看起来不是落家,必是有难鑑定的好货?我或能献上微薄之力。」若你们有文物上的疑问,我虽才疏,或能帮上微薄之力。」 「那太好了,否则一时间联络不上王老哥,还不知如何是好。您既是行里人,就麻烦您掌眼。那就麻烦查先生了。」 豪生先是不安地揣着袋子,认为把小莲的物品交给萍水相逢的人勘验不妥,但豪生儘管不明白两人的专业交谈,也知道对方确实有眼光。他忖有身手矫健的令臣守着,还怕一个年迈老头不成? 令臣又问:「查先生,您是南京人吗?」 查力朱先是一愣,接着微笑道:「我的籍贯确实是南京人,不过随家族来台湾后,只回去省亲过几次。小哥听力好,一般人可听不出我的腔调。」 豪生在一旁点头,查力朱的口音听来确实跟普通人没两样。查力朱也问了豪生的姓名。令臣熄掉雪茄,收到收纳盒里,三人达成协议,走进查力朱家。 相较于外边街上的落魄,查力朱家乾净舒适,摆设很是讲究,处处充满古韵,简直像古代王侯人之家。令臣来过此地不算少次,却不知陋巷中还藏有如此辉煌之地。 隔壁的王老哥是相当着名的收藏家,所藏文物已足以叫人大开眼界,但查力朱的档次不只高一点半点,很多唐宋极品就大辣辣摆在桌上。 令臣简直忘了来此的目的,兴奋地东看西看。 「查先生不容易啊,这里简直像是博物馆。」 「若非有缘人,怕是一生也见不了几回,咱们可是有缘的很。」查力朱显而不骄,也没忘了两人的目的,他对豪生说:「把东西放在那张空桌子上,若有问题请尽量问,我会尽所能回答。」 查力朱指着一张紫檀凋花高桌,豪生一看就感受到这张桌子价格昂贵,小心翼翼把纸袋里的文物轻放于上。 「这里随便一件摆到任一家坐商都可当压堂,鬼货说不定都没您老家齐全。我有一年在缅甸,听说台湾有个神秘的古董商,专出虫儿,不是个人物连进他家的门都没资格。」 「小哥见多识广,我这些东西确实是得走特殊管道。」 「哈哈,这几年我一直想拜访那位神秘古董商,却不得其门而入,这次回台也是王老哥说他找到门子,可惜老哥不在。」 「还是说说这些吧。」查力朱笑看纸袋里的文物。 令臣走到查力朱身旁说:「其实这些文物是某位买家託我来鑑定,是否为有鬼货或新彷的问题,毕竟做这买卖,凡事都得小心,他不想惹上麻烦。」 豪生暗自想令臣说谎可真是脸不红气不喘,编谎言都这么理直气壮。 「我想,是为了这支发釵?」 「是的,果然瞒不了您的眼睛。这些文物里,唯独这支隋朝双股釵,我不敢断定来源。」 「小哥的烦忧不无道理,这支李静训墓掘出来的琉璃发釵,英法联军时被带去英国,收藏在大英博物馆。虽然目前已经失窃。」 东西如果是从大英博馆偷出来的,追缉小莲的人岂不是英国政府。想到这点,豪生不禁打了冷颤,但随即又想到小莲说过那些文物都是她的,不管如何,豪生都意识到自己捲进一个不单纯的事件。 「是,我担心这发釵……」 「其实这琉璃发釵一式两件,一件去了大英博物馆,另一件则下落不明。」 「哦。」令臣皱眉,显然不知道这件事。 查力朱戴上手套,温柔地拿起发釵,讚叹道:「依我看这支发釵也转了多手才到那位玩家手中,一定歷经一番艰辛。小哥,不如你替我问问那位玩家,肯不肯让给我,若拉縴的成,除了成三,我再另外酬谢,若不谈钱,我愿拿压堂来换。当然,我更想认识这位玩家,毕竟现在玩的多,如此精者不多,值得认识。」 「多谢查先生抬爱,可惜买家只吩咐我鑑定,并未提及买卖。」令臣见查力朱太过热情,连忙打住话题,示意豪生把东西装回去。 这也让豪生松了一口气,小莲并不是盗墓贼,也不是走私文物者。这支诡秘的发釵,再次说明小莲不寻常的身分。 查力朱明显也对琉璃发釵有兴趣,他想留令臣他们下来,继续商讨买卖的可能性。令臣问完疑惑,不想节外生枝,又待了约莫半个多小时便搪塞离去。 「随时欢迎你们来,现在识货的人越来越少了。」查力朱还是念念不忘琉璃发釵。 「今天劳烦您了,改日必再登门道谢。」 走到停车处,豪生问:「那支发釵真的这么有价值吗?」 「是啊,连我都忍不住想出手了。」 「你别开玩笑啊!」 「上车吧,回去进行下一步。问出到底是谁想抓小莲姑娘。」 第六章翻译 「对了,我一直想问,你那天在警局对老莫这样讲话,不怕他真的揍你吗?」 「我眼睛不是摆设,看的出他不会这么做,再说,莫大人的名声如雷贯耳,我对他倒是了解几分。」 「所以你早算到老莫不会对你出手啊?虽然学长都说老莫脾气坏但脑子冷静,可是那天看他僵着脸像是藏了一座大火山。」 「经歷的多,自然有些感觉。」 豪生忖令臣肯定早算好的,既然知道老莫的个性,也怪不得应对时如此游刃有馀。但就算豪生把老莫的性子摸清,也不敢在那个煞神面前踰矩,因此豪生很佩服令臣的镇静与勇气。不过豪生忖就算老莫真的动手,令臣也只会欣然接战。 「小豪,你怎么会想当消防员?」令臣突然问。 「我国小的时后家里曾发生火灾,那时候我被困在二楼出不去,心想大概要死在这里了,就用力大哭,结果被浓烟呛伤,就在我快昏迷前,我看到穿着救火衣的人给我戴上氧气面罩,等我醒来已经是在医院。」 「照这么说,你不怕火?」 「救我出去的消防大哥在撤离时碰到厨房爆炸,他为了保护我消防衣后面被烧掉一块,背部三级烧伤。我出院后去烧伤中心探望他,他只说幸好我平安无事。那天我就不怕火,立志当最厉害的消防员。不过我这个人……没这么厉害。」 「能当消防员的人都很厉害,你们可是把别人生命放在第一位的英雄。跟比你比起来,我根本是――算了,都过去了。」令臣轻叹,笑着摇了摇头。 豪生忖即使是像令臣这种看似瀟洒不羈的人,大概有不为人知、也不想让人知的过去。既然令臣不说,豪生也不是喜欢八卦的人。 豪生问:「不知道有没有学好泉州话的方法,跟小莲小姐一直笔谈也挺麻烦。」 「很简单,学学鹿港人的腔调,再试着转成文言,简而言之,将它想成鹿港腔的歌仔戏。」 这可难办了,豪生的台语本来就不流畅,还要加上古人语势,更是难上加上。于是令臣建议他上网找相关语音档,重复播放。 随时空、环境改变,现行的鹿港腔与小莲的腔调已有些微出入,但大抵上还是比一般台语腔调接近。令臣示范了一段,一字一字让豪生听懂。 「语言本就会互相影响,但小莲姑娘的腔调很纯,就像是泉州本地人。」令臣沉吟道:「小莲如果从古代穿越来,出现地点应该是泉州一地,却渡过台湾海峡来到台南。偷渡的话,更无可能了,这几年中国经济发展迅速,何必冒风险来台。」 一个古代人,在无人指引的情况下,要如何瞒过海关,隻身来台。 「所以说,要冒这么大的风险,除非是走私高价值的物品。」令臣冷静地分析,「试想,目前我们知道关于小莲姑娘的事:身分未明、一口纯正泉府音、身上携有珍稀文物、被不知名人士追捕,综上几点,很难不往盗卖文物的方向去想。」 「你现在还觉得小莲小姐是偷来的?」豪生不可思议地说。 「我只是以一般的思考逻辑推测,」令臣若有所思道:「但小莲姑娘不一般。她的东西不像鬼货,而且从方才那个人的态度来看,这支发釵绝非高仿。」 「我刚刚就想问了,『鬼货』是什么,我最怕鬼了……」 「哈哈,跟鬼无关,只是一句行话,就是从古墓盗出来的宝贝。」令臣反问:「最近不是挺流行盗墓小说,多少会提到一些。」 「我从没看过。」豪生摇摇头。 「好吧,反正跟小莲姑娘的事没关係。」令臣莞尔道:「我对查老闆的反应挺感兴趣,他完全不问发釵由来,只想包上,甚至想用压堂兵戈,真有趣。」 「你现在说的跟小莲小姐的语言一样听不懂啊!」 令臣解释道小莲携带着文物相当珍稀,从方才那位老闆的神色与举动就不难看出。小莲不会说普通话,又以狼狈、被追捕的姿态携着珍贵文物出现,便能合理判断那些文物不外乎鬼货、贼货、水货。这三种名称全把小莲往盗墓贼跟文物走私犯推。 「你可想过小莲姑娘说谎。」令臣问。 「应该不会吧?」听了一堆跟古董有关的话,加上各种推测,豪生自己也有些紊乱。 「她有所隐瞒,这就是说谎。」 「你既然不相信她,为什么还要帮忙?」 「我做一件事的时候,永远相信跟我利益同线的人,同时也保持警戒,这是我长年的经验。」 「这样不是随时都在提防人吗,太累了。」 「人活着本来就不轻松,所以要随时保持笑容。」 「慢着,你说利益?难道小莲小姐答应给你报酬--」豪生诧异地盯着令臣。 「这方面你就别瞎猜,你只要做好一件事,相信你所相信。」令臣炯亮的眼眸直盯着豪生困惑的眼睛,「反过来说,你为什么深信不疑?」 「我、我──」豪生懦懦地不知如何开口。 「你想好了再说,记得,你是说服自己,不是我。」 车再次上国道,往永康驰去。豪生还是有些担心小莲的情况,住在他对面的同事今天没当班,平时他们就会直接到对方家借东西,假如被小莲被碰上了,怕会传出奇怪的流言。 走到门口,飘出一阵烤吐司香,豪生忖此时已接近中午,小莲恐怕是飢肠轆轆,自己动手做餐点。打开房门,却见到刚下夜勤的八卦王,他乱发蓬松,一副方睡醒的模样。 豪生差点发出惨叫,小小六坪空间里除了正在烤吐司的八卦王,没有小莲的身影。 「小豪,我想说借你的烤麵包机烤个吐司来吃,刚刚敲门你没反应,我就自己进来了。」八卦王随手拿一片给豪生,「刚烤好的,来一片吧。」 「你、你……」豪生接下吐司,支支吾吾问不出话。他该直接问小莲跑去哪吗? 八卦王看见站在豪生后面,高出好几颗头的令臣,令臣抿嘴环顾。八卦王去警局找豪生时便见过銬着手銬的令臣,他惊讶地问:「这是……你朋友吗?要不要来一片?」 「谢谢你。」令臣换上轻松的笑靨,打破凝重氛围。 他脱下那身老旧的褐色皮衣,里面穿着黑色短版素t,两隻手臂的刺青表露无遗。 「没事就快走,我们还要讨论事情。」豪生只能先赶走对方,他巴不得用吼的,但是这一定会引起猜疑。偏偏让八卦王看见令臣,这人肯定又要用那张嘴兴风作浪,但总比让他见到小莲好。 豪生拚命想小莲隻身一人跑去哪。难道是等不及了,自己跑走。 八卦王点点头,警戒盯着令臣臂上的符咒文字,他在豪生耳边窃语道:「你是不是在外面欠了钱,被追债啊?」 「滚!」豪生将剩下几片吐司塞到八卦王手里,然后赶他出门,确认他走回自己的房间。 「你朋友似乎很紧张。」令臣盘坐下,好整以暇啖吐司。 「还不是你那诡异的刺青……你怎么还这么悠间,小莲小姐不见了!如果发生意外该怎么办?」 令臣看着自己的手臂,那些符文就像跳舞的蝌蚪,他解释道:「这是用巴利语刺成的佛经,一种灭绝的语言──」 「停!我是说小莲姑娘──」 叩叩──敲门声打断豪生说话,他心浮气躁的走去应门,忖对门的又来讨东西了。 「小莲──」站在门口的竟是小莲,她提着便利商店的便当袋子,还拿着一瓶饮料。 还未釐清状况,豪生的呼声引起八卦王注意,他转开探头出来询问,这时令臣走出来,用身躯挡住小莲。 「我好像听到惨叫声?你们没事吧?」 「没事,谁发出惨叫了,你快回去睡觉。」 「但我听到你大喊小莲啊。」 「我、我是喊小强,我们在打蟑螂啦,没你的事快回去。」 关上门前,八卦王用同情的眼光说:「小豪,如果真的没钱,记得跟我说一声。」 豪生打发掉对方后,赶紧快步回房,看见小莲俐落拆开便当盒。现在他是越来越搞不清楚了,这一点也不像古代人会做的事情。 张公子,这是向您借的钱,小莲当来日奉还。 小莲从口袋里拿出几枚十元硬币,放在小桌子上。在这个方便的现代社会,只要有货币,根本不需要开口,哪怕外星人也能在便利商店买东西。 「我怕回来的太晚,出发前我跟小莲姑娘说,你留了一百块让她自己买午餐。」 「那你干嘛不早说,而且让小莲小姐独自出去,如果遇到其他人怎么办?」 「哈哈,这无须担心,小莲姑娘要躲开几个人还不成问题。」 豪生忖不成问题才怪,幸亏他这栋公寓很老旧,也没警卫,换作新大楼要持卡刷,还要经过警卫的眼,不出事才怪。 至少小莲平安回来,没有引起轩然大波。看见便当,豪生的肚子也饿了起来,令臣笑道:「我去买便当吧,你可以趁机练习我刚教你的方法。」 令臣拾起皮外套,走出房门。房里又剩下小莲与豪生,小莲也迟迟未动筷,似乎要等豪生一起用膳。 「你先吃。」豪生吃力地模仿泉府音。 小莲先是讶异,然后缓缓回道:「我等公子。」 他们完成第一次不靠纸笔,直介面语对谈,豪生感到心跳奔腾,好像方做了一桩了不得的事情。他紧张地看着小莲的脸庞,突然脑子思绪混乱,不晓得该说什么。 倒是小莲继续说:「劳烦公子为小莲操心,小莲无以为报。」 小莲一下子说了一长段,豪生消化不及,反覆唸了几次,才大致推出其意。 「我们去给别人看过了,你没问题。」 「多谢公子。」小莲知道豪生很努力学习,也试着放慢速度,让豪生能明白意思。 豪生一边熟悉小莲的腔调,一边询问她到底从何而来,又惹上哪路人马。小莲不愿说太多,仅说只要豪生能帮她度过几天风头,她便能想办法回去。豪生只好问追捕她的人是否为文物而来,小莲则答半是半不是。 小莲为配合豪生,尽量使用较易懂的词汇,如此两人沟通才能更畅快。但小莲迟迟不肯说出背后的故事,这让豪生无能为力,只知道有个让小莲非常害怕的人在追缉她。 令臣回来已是一小时候的事,小莲的便当都放凉了。他提着大包小包进门,不好意思道:「抱歉、抱歉,我想小莲姑娘这几日可能未盥洗,所以替她买了一些清洁用品。」 豪生这才发现小莲洁白的脸有些脏污,也因为隆冬,小莲身上才没有散发异味。令臣还买了几套衣服,供小莲替换,边比手画脚告诉她沐浴乳、洗发乳等如何使用。 「三万七?」豪生瞥见发票上,惊讶地问:「这衣服也太贵了吧?」 「因为不知道要去哪里买女孩子的衣服,就到附近的百货公司随手挑几件大致的尺码。对了,你们饿坏了吧,来,热腾腾的饭菜。」 豪生不禁想令臣到底做什么工作,博士生就算有助理费,也不可能一出手就这么阔绰。 小莲道过谢拿了清洁用品、衣服走进浴室,扭开热水。 令臣的手机突然响起,是市长秘书打来的,要他到市政府一趟。 「今晚吗?好,我知道了,当然,肯定没问题。」 这时豪生才想到,令臣是市长请来的贵宾,但这几天却跟他到处绕圈子。 等令臣结束通话,豪生问:「市长到底请你来干什么?」 「不是市长请我来,只是市长秘书刚好是我以前在法国的老交情,他请我回来帮忙协助一些文化活动,还有台史博的规划问题,总之有不少工作。」 「那接下来怎么办?」豪生担心地问。离移民署给的期限只剩三天。 「我会快速解决工作,翘头也行,毕竟小莲姑娘携在身上的宝贝才有吸引力啊。」令臣笑道。 那一瞬间,豪生竟把令臣的笑眼理解成贪婪目光。 令臣必须在两点半以前到市政府,回来可能也是晚上十一点后了,不过豪生已能跟小莲直接对话,便不需要令臣继续翻译。 令臣风风火火离去,浴室的水声驀然停下,豪生忖热水器又坏了。小莲却穿着方才的衣服走出来,她根本没洗澡,只是一直放水流。 「小莲姑娘?」 「张公子,请带我逃吧。」小莲眼神坚定地凝视豪生,又脆弱的像是一碰就化开。 第七章出逃 豪生惊讶的不是小莲说出「带我逃」这句话,小莲的用语忽然为之一变,变成类似普通话的腔调。 在鑑定古董的路上,令臣曾说过,小莲的身分要是明朝大户,理应会说南京官话。南京官话在明代地位等同于现今普通话,只要稍加辨识,现代人很容易听懂所表达的意思。由于小莲一直使用泉州话,让令臣大大降低将她当成古人的猜想。 可是这时出现了。代表她之前一直有意溷淆令臣。 「张公子,请原谅小莲,若非小莲有许多无奈,亦不敢藏这些心眼。」小莲跪伏在地,可怜兮兮地说:「四伏诡道,不得不防范异心,令臣公子才气虽高,但总覬覦小莲怀中之物,故不敢轻信。」 「你的意思是,令臣帮你只是为了那支琉璃发釵?」虽然令臣不是第一次明白表露对它的喜好,但也不能如此就指责他是坏人。 「令臣公子是恩人,可是施恩者未必不存祸心。」 某方面来说,令臣不论外型或举止都比小莲神秘,两个神祕人物斗来斗去,猜忌必不可免。 「可是……你怎么知道我,没有不好的想法。」 「小莲相信张公子的人品。」小莲眨着秋波,恳切地说。 「也就是说我是没什么好担心的好人囉……」摇摇头,豪生想到现实面的问题,「你听得懂我们说的话?」 「大致懂得。」小莲承认,「请张公子莫见怪。」 但如此豪生根本不知道她哪些是真,哪些是假,就连她现在说的话,豪生都要几番思忖。令臣前脚方走,此时发展以变化得让他掌握不了。 「张公子,小莲信你,愿意告诉你实情。只要你肯带我逃。」 小莲再次用「逃」这个字眼,似乎将令臣归类到想追捕她的人。可是若非令臣出力,小莲很可能还在移民署等待永远不会真相大白的调查。 「令臣公子垂涎此发釵,莫非张公子不懂?」小莲拿出那支价值不斐的琉璃发釵,哀怜地盯着豪生不知所措的眼神。 从查力朱的话语便能知道,那发釵必定不俗,令臣也没掩饰想弄到手的慾望。豪生相信有令臣这想法,但绝不会强取豪夺。 看着豪生左右为难,小莲只好问:「张公子,你愿信小莲,还是令臣公子?」 「我真不知道怎么做才好……小莲小姐,我很想帮你,但我不想瞒着令臣。他、他可以帮你解决困难。」 小莲默默从怀里掏出一张图纸,她摊开道:「行至此地,张公子便能知晓一切。」 那是列印出来的google地图,目的地标在台南某山区。连这么科技的东西都拿出来了,豪生变得更迷茫,因为这使小莲的身分扑朔迷离。 「这并非为了小莲,若张公子愿救苍生,小莲捨身相抱义不容辞。」小莲伏在地上求道。 这景象让豪生联想了之前做的恶梦,小莲悲痛且诚恳的求他,同样场景搬到现实,反而比恶梦还要悚人。小莲甚至磕了头,一头长发瞬间凌乱,彷彿豪生不带她出去,一旦令臣回来就会把她活剥生扒。 在两个同样不知底细的人之间,豪生还是倾向小莲,令臣是否有异心还不得而知,但他绝对相信小莲有说不出的苦衷。 「我知道了,小莲小姐。」他深深吸了口气,「请你先洗个澡,之后立刻出发。」 小莲挺起身子,热泪盈眶,嘴里喃喃愿捨身相报之类的感激话语。在小莲盥洗时,豪生边盯着地图,眼光也未从手机的通讯栏移开,他已与令臣交换手机号码,以免小莲临时发生事情。此刻豪生心脏像要爆开,他忖贸然行动肯定会得罪令臣,说不定因此断送职涯,但他更关心小莲口中的苍生,无论那指什么。 两人鬼鬼祟祟走出公寓,豪生没有车,只有一辆颇有年岁的125c.c.机车。地图标示的地方并不清楚,只知道在南化一带,小莲也说不清切确位置,但她保证只要到那儿,自然能认路。 出发时正值日头温暖,豪生特地准备了背包,装了御寒衣物,毕竟温差大,也不晓得几时能到达目的地。豪生将自己新买的全罩安全帽给小莲戴,自己则拿对门同事的安全帽。 「小莲小姐,你是古代人吗?真的是……明朝来的吗?」 「张公子,这答案于你而言重要吗?」 「不重要。大概吧。」豪生咳了一声,化解自己尷尬,他说:「小莲小姐,请抓好了车身,别掉下去。」 小莲未曾坐过机车,她有些害怕两个轮子是否能安然前行,双手紧紧捉着机车后桿。豪生有些失望她没有抱住他,小莲也始终离他一段距离,以示男女授受不亲。 看了地图,豪生忖走一路走台1线再转接台20,便能抵达南化,路线虽然不复杂,但没实际骑过,必然还是要找路。 「小莲小姐,麻烦你盯着那个蓝色牌子看,出现数字20时再告诉我。」豪生颇常与朋友到山区跑山,但都是朋友带路,自己骑到山区还是第一次。而且第一次就背负这么艰鉅的任务。 豪生忐忑不安等待公寓前的红绿灯,生怕熟识的人忽然走上来打招呼,或是车子突然故障,他脑中闪过许多糟糕的状况,越想越害怕。 忽然他的手机响起,豪生慌张地接起,传来令臣的鼻音。 「小豪,你跟小莲姑娘还好吧?我这里还要很久,不如晚上一起吃宵夜?」 「嗯,很好,小莲──小姐很好。」豪生战战兢兢地说,瞥着后照镜里的小莲,心里有说不出的愧疚。 「你感冒了吗?怎么说话这么抖。」 「没、没事,你听错了吧,这里一切都好,晚点聊。」 掛掉电话,豪生的嘴唇仍在颤抖,他索性关机,也表示下定决心。 ※ 「张公子,方才那儿应当向右。」 等见到白河的路牌时,小莲迟疑地说。「方才」却已是几十公里前的事了,豪生只好先停在路旁,稍作休息。 事实上小莲很早就说了,无奈风声大,豪生压根没听见,直到进入白河为时已晚。豪生虽不熟地名,也知道看见白河,离嘉义也不远,这与他们的目的地南化完全不同方向。 他只好再次开机,虽然有现成的地图,但他不清楚方位,只能用googlemap定位。他惊喜的发现一旁县道就可以接通到南化,路线虽复杂些,也比走回头路来的好。 他从背包里拿笔在地图上画线,画好后立刻关机,免得又有人打来。 小莲拿下安全帽,一脸惨白走下车。 「没事吧?」 「只是不习惯罢了。」小莲莞尔摇头,难受的蹲在一旁。 豪生赶紧拿矿泉水给她。稍微休憩后,小莲的神色才好许多。 「不好意思,我等等再骑慢一点。」 「不,是小莲身子弱,与张公子无关。」 虽然小莲执意继续走,豪生可不愿途中发生事故,他说:「如果你出了意外,我还是得把你送回市区,不如找个地方休息吧。」 权衡下,小莲頷首,于是两人重新跨上机车,慢慢寻找能停留的地方。其实豪生担心接下来山路迤邐,小莲会承受不住,如果开车小莲还能躺着。 正在苦恼时,道路上突然多了一堆车,豪生忖这里定有聚落,或许能去药局买个晕车药,于是他随着那些车屁股走,越往上去,车阵越塞,走走停停让小莲更感不舒服。 豪生忖这可能是通往关子岭的路,都已经走了一半,他也不想让小莲痛苦折返,找间便利商店买绿油精也好。 慢慢踱了一段路,路面逐渐开阔,豪生抬头望硕大招牌写着「台影文化城」。游人纷纷驶入停车场,豪生陷入车阵,也不能后退。随意找了个位置停下,小莲已晕车的很严重,豪生只好冀望里面的工作人员有药品。 他付了两张入园门票,急忙问:「请问有没有晕车药,这位小姐状况不好。」 虽然小莲还不到要人搀扶的程度,那神色任何人都能看得出她快不行了,工作人员赶紧指向游客服务中心的位置。 但工作人员递晕车药给小莲,小莲却不肯吃。 「你怕有毒?」 小莲轻轻点头。小莲必然心有阴影,才会有此顾虑。 她手抚着胸口,一副作呕,那模样看得豪生也难过,情急下他只好说:「他们不会害你的,不信你看。」 豪生昂头吃下药,证明给小莲看。 工作人员不懂两人在演哪齣戏,只好再拿一颗葯出来。 见豪生以身试药,小莲总算放心吃下肚。 「两位请在这里休息,有问题随时叫我。」工作人员露出怪异的表情,疑惑地回到座位上。 「你放心休息,有我在,没人能害你。」豪生害臊地说。 小莲听到这话,安心闭目养神,让豪生更觉得小莲需要他的协助。 「张公子,那若是毒药,你已丧命。」小莲轻声说,那声音轻到豪生必须贴得很近才听得清楚。 豪生并没听见那句话,他问了,但小莲只是摇头。 第八章留忆 过了一会,小莲感觉舒畅许多。豪生却想要回头了,接下来的山路更颠簸,怕小莲又会犯同样癥状。这时豪生很想打给令臣,请他来帮忙。 两人向工作人员道谢,缓缓走出服务中心。外面日光和煦,游人如织。日式与闽式建筑交错,搭成溷乱的时空感,游客开心的在这座时光隧道里拍照嬉闹。 小莲恍恍走在石砖路,对眼前的事物深感疑惑。 前方有个打扮成皇帝的人,故作威仪走来,惹得身旁朋友哄堂大笑。小莲手指发颤,惊恐地说:「是韃子皇帝、此处竟有韃子皇帝──」接着她握拳,咬紧下唇,散发一股杀意。 彷彿那人再靠近几步,小莲就会衝上去刺杀他。 「那是假的,别人扮的,像演戏那样。」豪生歷史虽读得不好,也知道取明朝代之的是谁。倘若小莲恰好从那个动盪交替的时代穿越来,下一秒的反应绝对诛清帝匡明世。 「演、戏?」小莲一知半解的頷首,「那身滥造的龙袍,确实不是皇物。」 「对啊,清朝已经灭亡了,一百多年前就被推翻了。」豪生儘力说起清朝如何内忧外患,最终如何復灭。 小莲不发一语,边听边点头,突然停下脚步凝望巴洛克式牌楼。 「这是?」 「我去看解说牌。」豪生挤到游人里,然后再窜出来,解释道:「是日本时代的建筑,台湾在甲午战争后……」 豪生口沫横飞复诵解说牌上的文字,他以为小莲听到清朝消亡会很开心,岂料小莲只是哀然叹气。 「满清韃子真的亡了……。」小莲眼珠子波光闪烁,似乎风一吹会搧下大把大把泪珠。她轻声重复叨念「亡了」,整个人失魂落魄,比方才晕车时还令人担忧。 这样子简直像为清朝哀悼,豪生惊骇地说:「难、难道你是清朝人?」 「小莲谁也不是。」 小莲像被抽走魂魄,随风飘盪,失散茫茫人海。豪生紧跟在后,免得她出事,看见这模样,豪生后悔不该私自带小莲出来。 豪生搞不懂,小莲是为明朝喜,还是替清朝忧。至少这不是盗墓贼或盗卖文物的人会有的反应,一般人顶多对歷史兴亡有所感触,但小莲的神情活像是见证了国破家亡。 两人一走一跟,好不容易才停下,小莲似乎乏力了,她坐在台阶上,靠着红柱子。豪生递水给她,她垂眸掩住星子,黯淡无光。 「张公子,我是谁。」 「小莲、小姐啊?」 小莲往另个方向望着,深深进入自己的世界。 顺着小莲的目光看去,这屋子里摆放了大量古代服饰,一群年轻人穿着各式打扮,清朝的兵勇、皇帝、公主溷作一团,玩得不亦乐乎。 豪生以为小莲有兴趣,便问:「你想进去试穿吗?」 「小莲不穿满人服饰。」 「哦,对不起。」 里边负责接待的阿姨看见他们朝这儿喃喃细语,便走过来殷勤地说:「帅哥、美女,想要试玩什么时代的服饰,我们这里应有尽有喔。这位小姐长得很漂亮,很适合穿古装喔。」 其实豪生也想看小莲的古装打扮,光是想像便觉得十分有韵味,但小莲这情况,说破嘴也不可能说服她换上清朝服饰。 「不好意思,她不穿清朝的衣服。」 「这样啊,不过没关係,我们最近有推出明朝的衣服,虽然还没对外开放,不如你们来体验看看吧。」 「明朝的衣服?」豪生偷瞄小莲,看她有何反应。 「我们走吧。」小莲摇头。 「是大陆人吗?都难得来台湾了,不试试看吗?你这么漂亮,穿起来一定很好看。」阿姨热切挽着小莲的手。 小莲稍稍挣扎,最后还是跟着进去。两人跟着那位阿姨来到后方的展示间,这里空无一人,整齐掛着明朝古装。由于还没人穿过,这些衣服很新。 小莲看到这些衣服,也不再挣扎,伸出手指轻触。展示间里佈置了一个大厅,摆设明代傢具,似乎是为了拍古装电视剧搭设的场景。 「这里还在策划中,不过你们可以随意穿,只是想请这小姐帮我一个忙。」阿姨双手合掌,「我们一直在找穿古装的宣传模特儿,可惜都没有合适的,不知道小姐能不能帮个忙。」 「拍照?」小莲惶恐不安收回手。 「对啊,只要一张就好了。可以拜託你吗?」 豪生才明白这么多游人来来去去,为何独让他们进来未开放的展示间,完全是因为小莲的容貌。游客里美女不少,但鲜少有小莲这般气质,无论发愁、微笑皆婉约清丽,太符合常人心中的古典美人范本。 对馆方而言,小莲的到来可说如获至宝。 「对不起,她不太想上镜头。」豪生瞥见小莲愁眉,便知道她不愿。 「这样啊……」 小莲走到方漆好的圈椅旁,忍不住触摸,她像个失忆人正在寻找以前的回忆。 「照相机是邪物,会勾人心魄,一生困在那小框子。」 豪生庆幸那位阿姨在较远的地方打量,否则听见这种古人才可能说的话,肯定噗哧一笑。不过话说回来,很可能是明朝人的小莲竟然对照相不陌生,这也使豪生匪夷所思。 虽然令臣说过,小莲若穿越而来,也有一段时间了,对现代社会某些事物应已习惯,但豪生仍觉得照相这方面小莲该是闻所未闻。 「没这么可怕啦。既然你不想待了,我们走吧?」 「真时却虚假,假时亦成真。」小莲手扶在椅背上,步伐越走越慢。 她的步履踏起一圈圈豪生与那位阿姨看不见的涟漪,寧静中激盪,在她的心里搅得一团乱。那份难受、疑惑的感觉感染了豪生,豪生想帮忙却无力可施,只能任小莲持续在内心中消沉。 「张公子,你仍在意小莲为明朝人,或清朝人?」小莲轻轻转动娉婷如柳枝的身子,张开苍白的嘴唇,「你是否像令臣公子为古物而来,只当小莲是件有价之物?」 「小莲小姐,不管你的真实身分是什么,我只是想帮助你。」 豪生从未对女孩子说过如此深刻的话,一张脸红得像被烫过。 「即便是假,何妨再假一回。」 「什么意思?」 于是小莲请豪生转告愿意拍摄的条件,豪生起初不愿,但小莲眼神坚定,她只好害臊地说:「她说要我一起入镜才肯拍。」 「当然没问题,到时候p掉就好了。没事、我们赶紧开始,摄影师很快就来,我先来替小姐挑衣服。」那位阿姨事先背过导览,因此对明朝服饰如数家珍, :「这批衣服虽然质料不是丝绸锦帛,但裁缝、考究的工夫就不是外面那些衣服能比。」 她找来另外两个阿姨,替小莲选了一套顏色淡雅的齐胸襦,并綰了牡丹头。前后费了一小时,小莲才算定妆完成,她们将小莲扮成世家大族的千金小姐,再拿一把綉着花鸟的圆扇,小莲活脱脱从美人画里走出来的人儿。 小莲不像电视上穿了古装的女星尚有一股现代味道,她的气质相当纯净,将古老的灵魂注入生命。现场的人无不掩之鼻息,这哪像模特儿,根本是真正的古人了。 豪生则挑了一件普通文人穿的直身,戴上四方平定巾,扮起来却像硬穿士人服饰的凡夫,镜子里的他相当窘迫。他忖还不如去拿另一件平民穿的短衣,充当小莲的长工。 「张公子,穿起来很合适。」 「真的?」明知是客气话,豪生听了仍然很开心。 摄影师请小莲坐在主位,豪生站在右手边,当然摄影师只在乎小莲的表情,他讚叹小莲的表情将独特古韵演绎的活灵活现。 一旁的豪生看傻了,还呆愣张大了嘴,当他回神时,摄影师已按下快门。 「刚刚那个要不要重拍啊?」 「不用,很棒,很完美。辛苦你了,小姐,可以跟你留个连络方式吗?之后若有机会,很想再跟你合作。」 「不,我是说我的表情好像很不妥──」 「没关係,我等等会用电脑删掉,不,我的意思是会用修图软体改正。」摄影师看着方拍的照片,「我立刻洗一张给你们当纪念。」 摄影师踏着雀跃的脚步离去,也不在乎豪生被拍得多怪异。 小莲瞅着身上的齐胸襦,流溢眷恋之情,她伸出手,右手食指尖比着另一端,似乎想触碰什么。豪生看见这一幕,不禁打开手机,按下相机,在一旁偷偷拍照。 但豪生没关掉声音,相机的声音吓着小莲,豪生赶紧道歉:「对不起,我刚才鬼迷心窍了,没注意就──」 「张公子,你怎么了?」 「不,没事?」豪生连忙收起手机。 「张公子,感谢你成全小莲的任性。」小莲惆悵的把放手放在膝前,露出无助的眼神,「大都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哪怕留下一刻也好。」 第九章谜团 照片里除了豪生略显突兀,其它构图浑然天成。小莲与明代大厅融为一体,述说一位明代富贵千金的风华,而豪生发痴般看着小莲,破坏画面的和谐。 虽然豪生坚持说可以再补拍一张,但摄影师以小莲说只能拍一张为由搪塞,小莲也在三位阿姨的协助下卸妆,回归时妆打扮。豪生对她方才的扮相念念不忘,忖着能多看几日该有多好。 「宣传照会贴在脸书,到时候再上去看,你记一下日期。」引他们进来拍照的阿姨兴奋地说,豪生能看见她丰腴的脸颊也在抖动。 「日期……对啊,移民署给的期限快到了。」豪生突然想到移民署的事,只是他都带小莲私逃了,也不在意这些了。等小莲回到想去的地方,他就要一人面对剩馀的压力,这可能会让他工作不保,甚者吃上官司。 那位阿姨滔滔不绝说着展览,豪生却没有反应,或说他正在害怕,冲入火场救人时也没这般恐惧。明明出发时他已决定扛下一切,可是现在忽然被厚重的不安感槌击,来的又快又急,像是预兆某种悲剧。 豪生不晓得这份不安来自自己,还是小莲。他掐紧口袋里的手机,对接下来可能发生的事情深感忐忑。 「张公子,我们走吧?」小莲已经褪去明服,喊了豪生好几次,却不见回应,「张公子,身体不适吗?」 「不好意思,我刚刚在想事情。」 他急忙躲开小莲关切的眼神,免得被读出心思。小莲此时也很紊乱,这时候不该再乱上添乱,豪生决定先处理完小莲的事,其馀就船到桥头自然直。 忽然手机来电响彻,豪生想到刚才偷拍小莲后忘了关机,他慌张地拿出来看,是未曾见过的号码。他的脑海立刻浮出令臣发现两人私逃,正动用关係到处寻人,或用让人难以想像的本领追到这里来。 小莲按住豪生的手,对他摇头,小莲也隐约感受到不祥的气息。这通电话不能接。 摄影师跟其他的阿姨纷纷往豪生看,豪生不敢直切掛断,便转至震动让它慢慢响,等响完再关机。来电一停,分局长传来一封简讯,说是临时更改工作项目,并附上连结,要他自行点去看。 「没事,只是工作而已。」豪生松了口气,他后天才回去上班,分局长已经迫不及待使唤他了。他点开连结,是去北部受训的资料。 「张公子,到那儿还需多久?」 「对喔,反正手机都开了,直接google。」豪生搜寻路线,噘嘴说:「大概有五十公里,还要考虑不熟路,至少得骑三、四个小时吧?现在已经三点左右,到那里应该六点半后吧。」 「如何,甚远吗,能行不?」小莲只想知道到不到的了。 豪生怕的不是路陌生,而是小莲的身体状况。况且他还不知道真正的地点在哪,地点标示的地方位于群山间,去的时间又晚,总不能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爬山。 既然决定出发,就不能继续磨蹭,豪生谢过阿姨,带着小莲到外面。 「小莲小姐,我再去服务中心讨一些葯,不然前面山路更蜿蜒,我怕你──」 「小莲不敢拖累公子,哪怕剩一副残骸,必誓死登回。」 「没这么夸张吧。」 手机再次震动,来电显示分局长,豪生无奈地说:「分局长真不会看场合,都已读他了,还要打来骚扰。」 小莲本要制止他接通,但豪生顺势按下,说:「喂,分局长吗?我已经看过受训资料了。」 豪生比着没问题的手势,跟他说电话的确实是分局长。 「陈分局长,很感谢你的配合,剩下的请交给我。」 「嗯?」 「小豪,我是莫警官,抱歉用这种方式打扰你的假期。可是我打了十几通电话,你一通也不接。」 豪生暗叫不妙,跟老莫扯上关係绝没有好事。 「我奉劝你别掛掉电话,因为接下来我要说的话事关重大。」老莫彷彿站在豪生旁边监视,他胸有成竹地说:「那位盗窃小姐在你身边吧?」 「莫警官,移民署的人说要给她五天查明身分的,期限又还没到。」 老莫的语气平淡,徐徐说出一字一句,但在豪生听来却满是威胁。老莫是个熟练的猎人,知道如何让目标不知不觉深陷困地。 以往他跟老莫谈话不多,只知道老莫有些严肃,而且办案不容苟且。这次直接与老莫对谈,光听见声音他就不寒而慄,老莫显然刻意训练过语速跟语气,知道怎么让对方產生压力。 这使豪生想起老莫的传闻,老莫曾是北刑大的头号人物,但因衝撞长官,加上质问手段严苛,才被迫调到南部分局。 「是令臣要你打来的吗?」豪生紧张地问。 「令臣?你是说上次那个用特权的溷蛋,跟他没关係。」老莫嗤笑,「听着,你不必证明查小姐的身分了,请立刻带她到分局来。」 「谁?查小姐?」豪生疑惑地盯着小莲,心中恐惧渐渐染开。 「对,就是查小姐。她的父亲今早到我们分局报案,查小姐是登记在案的失踪人口,你若不将她带来,她父亲恐怕会告你掳人。」 「怎么可能,小莲小姐她是……」豪生满脸惧色,几乎要拿不住手机。 老莫不耐烦地说:「别再做无谓的妄想,总之,先把人带回来──」 小莲抢下手机,将它丢在台阶上,老莫的声音顿时消失。 「张公子,是不是令臣公子?」 「不、不。」豪生慢慢摇头,思绪瞬间顿塞。 老莫不会无故开这种玩笑,也没有必要。小莲的父亲又是怎么回事,难不成从明朝一起穿越来了?但老莫说小莲是登记在案的失踪人口。 「小莲小姐,你的双亲还健在吗?」豪生吞吞吐吐地问。 「皆已仙逝,怎么,张公子何故问起?」 「只是想你一个女孩子流落在外,一定很辛苦。」 「若非那个人,小莲也不致如此……但也托他所福,才知家国之难不远。」小莲拾起手机,愧疚地说:「方才见张公子惊色,情急下──」 「没事、我们趁天色未晚快走。」豪生关机,塞进口袋里。 从掛断老莫的电话后,接着与小莲的对谈充满衝突,眼前的小莲,跟老莫口中的小莲,完全是不一样的人。豪生也不敢直接询问,更不可能将小莲送去警局。 老莫的话一下子打翻先前的定论,原本关于穿越者的猜想已经很复杂,突然又蹦出如此震撼的事情,这件事已演变到盘根错节的地步。 豪生还是到服务中心要了几颗晕车药,心里仍回响老莫的话。此时手机应已堆满未接来电,老莫也可能开始调阅路口监视器,但一时半刻尚找不到这里来。 小莲很担忧豪生情绪倏然变动,她是聪明人,明白这与方才那通电话有关,两人皆有默契不再提起。走到文化村外头,山风吹盛,日头向西探了一些,再过不久气温会急骤下降。 还是有游客陆陆续续来访,他们开怀大笑,与静謐的豪生、小莲擦肩而过。豪生面临巨大的十字路口,而他向来选不出好结果,更多时候是在原地踌躇不前。 或是走一步算一步? 「小莲小姐──」 「张公子,小莲知道你满腹疑虑,只消到我来之地,你便能解开疑云。」小莲走到他跟前,真挚地说:「在此之前,请相信小莲。」 「嗯。」豪生已不知该信任什么。 豪生从背包里拿出一件羽绒衣,让小莲穿上。 如豪生所料,骤冷的山风与迤邐不断的山路使小莲的身体吃不消,经过将近四个半小时的折腾,才到南化水库附近。 夕阳已溶入夜色,取代的是刺骨寒风。乡道黑压压一片,山也膨胀的无限大,溷淆方向感。骑了这么久,豪生已略感疲惫,更别说小莲了。 「不错了,我记得这儿。」小莲有气无力地说。 她还想往前走。但夜里走山路本就危险,连平常人也不敢这么做,更别提小早已用罄气力的小莲,豪生当然不会让她做傻事。 「还是找个地方睡一下,明早再出发吧?」 「小莲为救苍生,死不足惜,慢一刻便晚一刻。」小莲又开示犯晕,只能扶着机车撑住身体,如此再走下去绝对堪不住。 「我不懂你口中的『苍生』是谁,但小莲小姐,你不保重身体,要怎么去救人。」豪生不能放小莲任性,他用强硬的语气说:「现在天这么黑,任谁进去都很危险,你如果发生意外,我──你想救的人又该怎么办?先找地方休息,明日一早我们就来。」 走到南化水库,豪生觉得更迷惘了,难道小莲费尽心思,就只是要来此地。 说要救人,又是救谁,这一切听来都像妄谈。但豪生硬着头皮到这一步,无论如何不能后退。 山风呼呼,水声汹汹,正适合作为这趟离奇旅程的配奏。只是风大水强,也盖不了豪生的焦虑。 夜里,两人在一间民宿住下。本来豪生要了两间房,但小莲要豪生一起住即可,豪生忖小莲自己睡大概会害怕,便向老闆多要一床棉被打地铺。 关上灯,累了一天的豪生昏昏欲睡,忽然听见小莲说:「张公子,万一我被捉了,你千万不可相信令臣公子。」 「咦?」豪生起身,看向黑暗中的身影。 「令臣公子同我做了交易。」 「他有跟我说。」 「不是的。其实我从医院逃出来,正是为了躲避令臣公子。」 「嗄?你是说,追杀你的人就是令臣?」豪生忍不住放大声量。 小莲平静地说:「张公子,那天我在一片废墟获救,被送去医院疗伤。隔日令臣公子只身前来,他说只要我交出双股釵,便可保我平安,否则我将难逃恶梦。我怕他是那个人派来的,只好趁着无人时逃走。」 「所以令臣知道你被谁追杀?」豪生听得更懵了。 「不清楚,也许不是,否则令臣公子早可以将我带走。也许他只是想要那隻双股釵。」 「哪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我不知道谁能真正帮我。」 小莲的猜忌不无道理,毕竟她一开始也不确定豪生是不是跟令臣一样对那些价值连城的古董起贪念。 「小莲小姐,我绝对没有其他意思。」 「我明白,所以我才把这些事告诉你。张公子,你务必答应,一旦我出事,别找令臣公子,所有事情都写在我绣的荷包里。」 这下豪生明白小莲为何要拉着他出逃。豪生在心里发誓一定要平安带小莲回到她想去的地方。 第十章拦截 翌日清早,豪生听到警笛鸣声,立刻从床上蹦起来,此时不过六点。豪生立马联想到昨天老莫说的话,这很可能是老莫的杰作。 他往窗外探去,看见南化当地警局派遣一辆警车停在旅店门口。警察除了来找失踪人口,还会有什么原因使他们出动?外面的警车不一定衝着他们来,但绝对没好事。 「小莲小姐,快开门啊。」 虽然早知道该来的还是会来,豪生没想到这么快。 「警察来抓人了!」 豪生喊道,明明没做坏事,却要心虚的躲警察。 接着门内一阵急促步伐,小莲打开门,困惑地问:「怎么回事?令臣公子找上门了?」 「是警察,警察!」 小莲还搞不清状况,豪生也是,但危险的氛围已瀰漫四周,他们蹲在楼梯间窥视,两名警察正在盘问民宿老闆,查询昨晚的住宿名单。 「登记人的名字是张豪生?果然没错,快上去找人!」左边个子较高,窄肩膀的警察惊呼。 这下能确认这是老莫派来的援兵。 「他们要来抓你回去,我们不能走正门。」 「怎么回事?」小莲重复地问。 豪生没时间解释,紧张情绪在两人间传递,两人返回靠后侧的小莲房间。豪生将所有床单绑在一起,从窗户丢出去,这时警察与老闆的声音逐渐传上来。 「快走──」 这下真的变逃犯了。 二楼的高度没太大危险性,小莲吸了口气紧抓被单,一路熘到地面,绑住床脚的结却突然松脱。巨大震动使小莲发出尖叫,豪生赶紧抓住被单,脚步声快速逼近,已踏过豪生昨天睡的房间前,再走两个房间就会到这儿。 豪生必须撑住小莲的体重,还得顾忌找上门的警察,脚步声越逼越近,豪生等小莲确实松手后奔到窗边,不顾被单没绑好结,抓着就跳下去,但被单根本承受不住他的体重,一起被扯下去。那两名警察跟老闆不约而同发倒抽一口气,三人赶到窗旁,发现被单正好垫在下边,豪生好端端躺在上头。 「张公子,无恙吧?」小莲赶忙搀起豪生。 高个子的警察比对手上的照片,大喊道:「找到了,她就是查小姐。喂,别跑,我们来带你回去的。」 「下面那个先生,别乱动,我们马上过去。」另一个长下顎的警察也附和道。 这间旅店的停车场在后侧,因此豪生很快找到骑上机车,只是安全帽跟背包因为慌忙全丢在房间里。小莲甫上坐,豪生催动油门,绕到前门去,没想到从窗户看不到角度还挡了一辆警车。 「喂,停车!」 「小莲小姐,抓好了──」豪生大吼道:「抱歉,让开啊!」 豪生瞬间加速,小莲惯性后仰,急忙抱住豪生。另外两个在外等待的警察比着禁止通行的手势,于是豪生做出这辈子没做过的事情,不理警察指挥直接衝出去。 「报告,不知名男子载着查小姐往水库方向,请到那里集合。」没拦住豪生的警察用无线电回报。 山路只有一条,直通南化水库,警车很快就会追上来。豪生用平生最快的速度驰骋山腰,让他想起坐在朋友车后跑山的畅快感,只是场景完全不同。豪生狂按喇叭,要前方慢吞吞的当地人让道,后边警笛大作,不知情的人还以为是在抓逃犯。 「为什么令臣公子知道我们在此?」小莲也扯开嗓门问。 「不是令臣,是你爸,你父亲要带你回去。」 「爹?父王早已仙逝,怎么可能呢。」 不管是父王还是父亡,后面那两辆警车已摆在眼前。他们在水库前弃车,小莲指着一旁车子无法通行的岔路,示意要从那儿进去。 警车随后赶到,用广播器说:「查小姐,请停下脚步,你父亲请我们带你回去。前方售票口的警卫请协助挡住他们,重复一次,前方……」 在警卫听来则变成协助抓逃犯,后有警察,前有警卫,两旁大山崇岭,豪生与小莲儼然四面楚歌。小莲跑得气喘吁吁,根本不可能逃出包围,豪生急忙找寻逃生之路。 他没注意柏油路凸了一块,脚尖猛然绊到,一股力量将他拋出去。豪生手肘跟膝盖撞地,痛麻感让他差点爬不起来,但水库警卫已经围了过来。 豪生瞥见停车场旁的杂草丛生之地,只能从那里走了。小莲扶起豪生,往草堆移动,可是一个体力透支,一个伤痕纍纍,难以逃出渐渐缩小的包围网。 「查小姐,请不要再跑了,我们是来带你回去的。」 终于,两人被逼到绝境,四名警察跟两名警卫团团包笼。 「你们到底想干什么?」豪生张开手臂挡在小莲面前,怒吼着。 「你才想干什么,掳人犯,劝你快放开查小姐,束手就擒。」 「我是消防员。」 高个子的警察用无线电告知人已经找到,接着另一辆警车也赶到。老莫从副驾驶座下车,一脸凝重地走向他们。 「学长,查小姐跟掳人犯都找到了,只是掳人犯不肯放人。」 「感谢你们的协助。」老莫走到豪生面前,盯着愕然的小莲说:「查小姐,很抱歉我之前怀疑你是偷渡客,你的父亲正在车上等你。」 小莲改用泉州话,老莫淡然地说:「总之,让你们父女自行处理。至于你,张豪生,你不该带着查小姐乱跑,我昨天警告过了,这会让你背负官司。」 「小莲小姐的父亲是谁?」 警车走下另一个人,是个白发苍苍,但精神奕奕的老人,豪生与小莲皆惊讶地盯着他。 「想不到是这情形下见面,张先生。」 「查……先生?这究竟怎么回事?」看到这副景象,豪生混乱的毫无抵抗之力。 「唉,我来说明吧。那位姑娘,是我的女儿,叫查雨莲,在她十三岁时,她的母亲,也就是我的发妻,跟我同游水库时不幸失足溺毙……雨莲认为是我的错,一直沉溺在伤痛中,精神方面开始有点问题,还觉得我想害死她。」查力朱捏着鼻子,泫然道:「这不是雨莲第一次逃家了,消防员先生,我很抱歉造成你的困扰。」 「怎么会?难道你见到我跟令臣时,就知道了?」 「不,我原以为令臣先生只是替买主鑑定,但你们回去之后,我想起当日鑑定之物,有几样是雨莲逃家后跟着失踪的──我怕雨莲出意外,赶紧向警察报案。」查力朱拿出手机,上头果然有他跟小莲的合照。 老莫插话道:「总之,我告诉移民署真相后,他们已经销案。」 「『真相』?」 「怎么,难道你不相信吗?」老莫问。 「你相信吗?」 「证据确凿,我有什么好不相信?倒是你,是受不了事实打击吗?」 豪生质问查力朱道:「既然你认出了,为什么那天不说,非得要等我们走才报警!」 「那日我见那位高大的年轻人拿着雨莲偷带出去的宝物,生怕雨莲有危险,所以不敢轻举妄动。」 豪生驀然想起令臣猜测小莲可能有精神疾病,当时他打死不信,现在他却有些动摇。 查力朱突破豪生的防线,来到小莲面前,小莲愤怒地指着他说了一堆话,在场人虽听不懂泉州话,从语势跟态度都能看出小莲在责骂。 「对不起,都是爸爸的错,跟爸爸回家吧。」查力朱恳求道。 虽然难以接受,但查力朱的出现足以说明一切。携有珍稀文物的奇特女子,其实是因失亲打击而罹患精神疾病可怜女人。 豪生摇头,他不能也不敢面对这个答案。可是小莲迟迟不肯交代身分,又神祕诡譎,豪生也想不出其他可能性。 「啊!」小莲突然叫道,猛力推倒查力朱。 「大家别过来,让我跟雨莲说。」 小莲在其他人面前不肯说南京官话,只好巴巴望着豪生,但豪生无力可施。 「让我们来吧。」老莫说。 「你们别伤害到雨莲──」查力朱老泪纵横地说。 女警走来制住小莲,小莲拚命抵抗,那双楚楚可怜的眼眸看得豪生于心不忍。 「别过去,你的事还没完,麻烦跟我回去做笔录。」 老莫的眼神锐利无情,刺得豪生伤口隐隐作痛。 「张公子,救我──」小莲终于忍不住说出口。 「真想不到,她其实不只会一种语言。」老莫冷冷地说,像在嘲讽。 豪生只能站在一旁,看小莲被孔武有力的马尾女警銬上手銬,带上警车。小莲披头散发,她狠狠咬着下唇,甚至咬出血丝,脸上写满憎恨。 豪生忖,小莲肯定恨他袖手旁观。 他想起昨天就寝前与小莲的对话: 「明日,就要进山了。」小莲手放在胸口上,「总觉得会发生什么事。」 「不管如何,我会儘力保护你。」 如今想起来格外讽刺。早上的山林寒风阵阵,冷得豪生手脚发颤。 「别这么鬱卒,毕竟你不知情,查先生不会告你,上头也不会苛责。」 「你真冷血。」 老莫挠了挠头,说:「你才别做梦了。」 「这不是梦,不是。」豪生恨恨地说。 「说的也是,这是残酷的现实。」 第十一章另谋 手机有十多通未接来电,其中一半是老莫,另一半来自令臣。豪生忖是否要打给令臣,经过小莲昨晚的坦白,他已经不信任令臣。 豪生越想越气,明明令臣说过既在同一阵线就要坦诚,但他什么都没说。要是令臣早点说出医院的事,小莲也不会如此忌惮,导致现在的情况。 可是豪生束手无策,最后还是得靠令臣解围。小莲得不到豪生帮助后便放弃挣扎,在警车内低头,黯淡地宛若末日。豪生站在车外,很想上演「劫囚」的戏码,但现况不容玩笑。 第一通电话没接,最后的语音信箱是豪生听过最冷漠的声音,他又赶紧打了第二通。 小莲虽然暂时安分下来,但以她拗执的性格,定在思索逃走的法子。为防小莲衝动,查力朱坐在另外一台警车,只见他跟那名高个子警察聊得很起劲。豪生如果想救小莲,就必须推翻查力朱,万一查力朱说的是真的,那豪生就真的得对簿公堂。 十字路口选择越来越艰鉅,走到一条不能回头的路。 打到第四通,令臣仍然没接。老莫抽完菸,走到他身旁说:「今天能不能吃到午饭,就看你的笔录情况,还请你多配合了。」 豪生只得放弃,收起手机乖乖进到警车,他的机车则由道路救援运回去。 老莫与豪生坐在同一辆车,他看向押着小莲的警车,说:「为了找查小姐,我们出动两辆警车,南化这里出了一辆。」老莫的语气听不出特别的情绪,像只是在陈述事实。 「劳师动眾啊。」豪生没好气地回答。 「知道为什么吗,查力朱跟总局的人关係不错,他一报案,总局马上调阅各地监视器,一个晚上就查出你的行踪,你想跑是不可能的。」 「他不是退休老人吗?」 「有钱人,以前开过一间大茶行,政商关係良好,难道你以为他只是普通糟老头?」老莫仰躺,抚着额头,「不是只有令什么的有关係。总之,他想大事化小,小事化无,所以只要你的嘴够紧,他也不打算说什么。」 「什么意思?」 「天啊,小豪,逃了几天你脑袋里的东西还是没变。」 豪生懒得听老莫訕笑,便转向小莲那儿。 「别看了,看了有什么意思,你打算带她私奔吗?」 私奔?豪生不禁想,都二十一世纪了,还搞这一套?但小莲若是明朝人──豪生急忙摇头,查力朱都用小莲老爸的身份出面了,,小莲还可能是什么穿越者吗? 儘管事实或许如此,豪生内心深层仍希望小莲就是在台影文化城里拍照的明朝千金。 ※ 抵达分局时,令臣已在门口等待,豪生见到他高大的身影与褐色皮衣,不敢多看一眼,他不知是否还能信任令臣。 令臣没有走向豪生,反是先跟查力朱致意,他说:「想不到小莲姑娘是您的女儿,要是早些知道,晚辈就直接送到府上。」 「天下事总难以预料,只要雨莲没事就好。令臣先生,我看那位小兄弟打击很大,还希望你多多安慰。」 「当然,不劳您提醒,自己的小老弟肯定要这么做的。」令臣凝视步履蹣跚的小莲,「现在要将小莲姑娘带回去了?」 「劳累了这些天,想先让雨莲好生休养。」 「这个自然。」令臣忽然用南京官话说:「小莲姑娘,有空暇时我再与豪生去探望你。」他转跟查拱手道:「查先生,改日再到府上与您切磋文物学问,晚辈有很多问题想请教呢。」 小莲驀然抬头,一扫阴霾。 老莫走来打断他们的对话,「令臣先生,你比狗鼻子还灵,这么快就赶来了。」 「小豪失踪快两天,我可着急的很,一收到消息马上就来。」令臣显然是从市长秘书那里得来的消息。 「小女一事麻烦各位劳心,我实在深感惭愧。」 「哪里,查先生一报案,我们便马不停蹄展开搜查。」老莫看着小莲说:「只是查小姐的精神状态不太稳定,如有需要,可以去成大做个详细检查。」 「感谢关心,我这里备有一些薄礼,请你们不要推辞。」查力朱从口袋里拿出一叠厚红包,至少有百张千元大钞。 「这礼物太厚重了,我们警察不能收,以免被说话。若查先生有心,还请代捐给慈善机构。」 只见查力朱附在小莲耳边说了些话,小莲闭上眼頷首。 「快解开查小姐的手銬,让查先生把文件签一签带人回去。带张豪生进去,午饭前写完笔录。」 小莲似乎与查力朱达成协议,也不像方才那样大闹脾气,于是查力朱再次向眾人道谢,拦了计程车携小莲回去。小莲进入车时,眼神不再充满戾气,悲怜的看了豪生最后一眼。 豪生忍不住走了几步,对着计程车大喊:「小莲小姐,我会去看你的!」 「演偶像剧哪?傻子。快进去写笔录,写得漂亮点,不然你就要在这里过夜,明天直接走去旁边上班。」 豪生被骂得头低低的,难以回嘴。 「莫警官,你的戏路很精湛啊,这么争锋相对,眼皮也不见眨一下。」令臣没回应豪生,而是与老莫唇枪舌战。 「过奖过奖,哪比的上你两面三刀。」 令臣跟老莫反唇相讥,豪生则是摸不着头绪。老莫看了看左右,带着豪生进去,令臣则跟在其后。方才的对话就像猜哑谜,每个人都知道规则,只有豪生看得一愣一愣,完全置身在外。 豪生忍不住悄声问令臣:「你们到底在搞什么鬼?」 豪生虽然不敢全信令臣,但此时也只能寄望他。 「小豪,这两天你跟小莲姑娘相处最久,你觉得小莲姑娘是精神病吗?」 「我当然不相信……可是事实摆在眼前,我还能怎么办?」他想到令臣刚刚应对查力朱的反应,皱眉道:「但你相信他们是父女不是吗?」 「说实话,我不敢妄下定论,查力朱有足够的证明,但小莲姑娘没有。」令臣将视线移到正在泡茶的老莫身上,他故意提高音量,「但我相信莫警官有别于此的看法,对吧,莫警官。」 老莫拉了张椅子坐到豪生旁边,用看不起喜怒的表情说:「真寧愿世上的人都跟张豪生一样单纯,你这个人如果犯罪,肯定不好收拾。不对,你虽然藏的深,但阳光下没有祕密,只要愿意挖,总能找到一些东西。」 「我向来不藏不掖。」令臣意有所指地说:「倒是大人也不必再卖关子,我们洗耳恭听。」 「先不说穿不穿越,失不失踪,那位查先生有个有趣的传闻。十五年前,他曾涉嫌走私军火,当然,他以优良商人的身分获得不起诉,事实上也没找出任何对他不利的证据。」老莫啜了一口茶,悠悠地说:「如果只有一次,那还好说,十年前跟八年前他又捲入军火疑云,当然,国家是不会起诉一位没有污点的老人。」 「就这样?」豪生觉得有些失望,这跟小莲一点关联也没有。 「为什么会捲入,难道他放茶的箱子里刚好扫出一把ak47?」令臣虚向前,听得兴趣富饶。 「这样吧,我大胆假设,只是假设,查先生真实身分是以茶商作为掩饰的军火商,他的女儿想揭穿,却因患有精神疾病无法顺畅表述,才闹出这些事。」 「等等,为什么直接认定小莲小姐有精神病,我不能认同!」 但两人不理会豪生的反驳,令臣说:「姑且不论小莲姑娘的精神状况,不如说小莲姑娘确实与查先生有关係,背后可能存在危害性,这危害可能与军火有关,这么分析是否较为理性?」 「大概是吧。」老莫点头。「但别忘了,查先生有足够证据证明他与查小姐的血缘,只要他再送上精神检定报告。」 老莫的意思是要把案情针向军火,想藉小莲这条线破获一起潜伏许久的军火案。豪生还没明白过来,但令臣已经听知晓老莫话中真意,若是如此,转折未免太大。 「莫警官,你自己也不相信,却想让小豪相信?你一直提到『查先生报案』对吧,就是说这之前根本没有小莲姑娘的失踪报案,而是我跟小豪亮出古董时,查先生才联想至此。」令臣双手合十,下巴杵在拇指,「这不是写小说,也不该随意猜想,对吧?」 「对,既然我们有共识,就先处理眼前的麻烦。」 令臣笑了笑,「小豪,按照莫警官的期望写,别把事情搞复杂了。」 「你要我承认小莲小姐……有精神疾病吗?我、我怎么可能……」豪生没想到令臣最后还是臣服老莫,他紧紧握拳,表示绝不动笔。 「好了,你要在这里耗到什么时候,时光机器也不等人的,如果小莲小姐错过回去的时机,你要负责任吗?」令臣用指尖敲了敲桌子。 「动作快,再不配合,我把你带到刑事局的侦讯室慢慢折磨。」老莫喝道。 豪生吓得松开手,只得在令臣跟老莫四隻眼睛紧盯下写出违背心志的笔录,他细细咀嚼令臣方才说的话,似乎别有所谋。他疲劳了两日,加上种种衝击,思绪已无法正常运转,他根本不知道令臣和老莫拐来拐去的话语代表什么。 他偷瞄着令臣,令臣目光闪烁,犹如坚定不移的北极星,接下来只能倚靠令臣寻找方向。 第十二章再访 做完笔录,令臣带豪生到医院擦药,顺便做进一步的检查,确认只有外伤后两人到附近的一间小吃店,点了三碗乾麵,五十颗水饺,一大盘卤味。 令臣笑道:「胃口挺好,我还担心你一蹶不振。」 他见豪生吃得津津有味,跟方才在警局的颓丧模样天壤之别。 「这算少的了。我参加过大胃王比赛,拿过季军。」豪生狼吞虎咽,边咀嚼含糊地说:「觉得烦躁的时后吃东西最疗愈了。」 「我真佩服你。」 「多吃两碗面就好啦,没什么好佩服的。」豪生见令臣这般精壮身材,却只吃了一碗面。 「我是指你的乐观,似乎不管遇到什么你都能乐观面对。」 「凡事往好的方向想,事情就不会太糟。毕竟我们的工作是救人,往好处想绝对没错。」豪生不停将饺子往嘴里送。 「哈哈,恐怕死神都捨不得带走被你救的人。」令臣莞尔。 豪生并没听到令臣的称讚,他放下筷子,懊恼地说:「不过说是这么说,我很担心小莲小姐。话说回来,你不是说有救小莲小姐的计划吗?」 「我先说我的看法,在没有切确证据情况下,我不并排除查力朱跟小莲姑娘的血缘。」令臣看见豪生忽然放下汤匙,笑了一声,不疾不徐说:「能肯定的是,小莲姑娘必是掌握了某个对查先生不利的情报。至于是否跟军火走私有关,就不得而知。」 「那我们赶快去找小莲。」 「他们前脚刚走,我们后脚就追,查先生有许多理由可以打发我们,也可以找警察来。」 豪生失望地说:「小莲曾说被人绑住,指的就是那个查老伯吧?如果我们晚两天去,小莲的处境很危险哪。」 虽然情势已发展至那可能只是小莲精神状况不好而说出的谬词,实际上是查力朱防止小莲逃家。豪生提不出证明,不敢公开反对,但私下他绝不赞同。 「你的疑虑是对的,假设上次是关押,经过这次出逃,为省下麻烦,肯定不能留着绊脚石。」令臣说得绘声绘影,彷彿不久小莲就会遭遇不测。 豪生可受不了刺激,即使是想像的也是,他紧张地说:「那我们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去看小莲,刚才分局长传来讯息,明天起要到台北受训两天。」 「既然如此,我们就不能耽误时间。」令臣宽慰道:「会面是一定的,但不是现在,再说贸然闯去无疑抱薪救火,越演越烈。而且小莲姑娘身上的文物也是疑点,查老闆的出现可以说明她身上的文物从何而来。」 豪生回想小莲种种举动,绝不认为她是精神病,「说不定是那个老伯在说谎。」 此时豪生想起小莲昨夜说的:「张公子,你务必答应我,一旦我出事,别找令臣公子,你想知道的事情都写在我绣的荷包里。」 豪生看着一旁椅子上的背包,昨日为了方便行动,豪生建议小莲将东西文物先放到背包内。 他忖里头一定有证明小莲清白的证据,但正要拉开拉链,脑海浮现小莲的告诫,瞥了令臣一眼,只得作罢。 令臣将他的动作全看在眼底,问道:「有什么不对?」 「没有,没事。」 「小豪,如今事态危急,你若有线索尽可告知我,莫要错过营救小莲姑娘的时机。」令臣语气淡然,但说得很真切。 豪生忖目前光靠他一人根本无计可施,说不定令臣能从这些文物找出一些反驳查力朱的证据,只要不说出荷包的事情就好。 考虑了一会,豪生说:「其实小莲小姐带出来的文物都在我的背包里,我在想也许能有什么发现。」 拉开背包,找出朴素的咖啡色纸袋,里面装着价值连城的珍稀文物。令臣小声地说:「回你宿舍再说。」 于是豪生又收回去,他忖这些东西在旁人看来就是普通饰品,还不如现金诱人。只是豪生好奇令臣上次已研究过这些东西,再看一遍能有何不同。 回到宿舍倒出纸袋,里头文物跟上回见到并无差异,令臣仔细的检查每样物品,喃喃道:「竟没见到那隻双股釵。」 「令臣,这怀錶背后有刻字耶,上面写着──这念永历吗?」豪生递给令臣看。 「永历三十八年造,奇怪,太奇怪了?」令臣拿起怀錶紧盯。 「怎么了?」豪生也跟着紧张。 「南明永历年号只到三十七年,何来三十八年,这根本是贗品。」 听见令臣喃喃,豪生叹口气想又是跟小莲不相关的话题,便偷偷拿起那个製作精美的荷包,看小莲是否在里头塞了纸条。 「怪了,怪了。既然查先生家中满是真品古物,小莲身上为何带着贗品,可是这做工太细,确实与十七世纪的怀錶相差无几。」 豪生才不管贗品正品,只希望能听到更有利的情报。 「小豪,看来我才学太浅,看不出其中奥妙。」令臣莞尔,单手捧着怀錶,「既然如此,只好前去询问前辈。」 「你的意思是?」 「身为热爱文化的学生,见到不懂之处当然要立即学习。」令臣俐落地将文物收回纸袋,放入后背包,昂首道:「走吧,拜师学艺去。」 令臣从一见到查力朱就释出善意,并留下讨教的伏笔,不管这隻怀錶是否为小莲刻意设置,都是令臣与豪生探访查力朱不可多得的好藉口。两人用最快的速度做好准备,衝到令臣的白色箱型车,驱车前往查力朱的古董店。 「但其实有些特例,这也可能不是贗品。」 「都好啦,能见到小莲比较重要。」豪生耸肩。 令臣笑着摇头,他那些文物道理说了也是白搭。令臣将油门催到底,一路维持在高速公路最速限,不久便来到目的地,两人拎着后背包,快步鑽进小巷。 除了巷口麵店开着,这里还是一样寂静,他们来到查力朱的店铺前,按了电铃,并唤道:「查先生,我是令臣,有件急事想向您讨教。」 那声音响得让麵店的客人纷纷转头过来,但一声声叫唤石沉大海,只剩紧闭双唇的斑驳铁门。 豪生乾脆上前拍铁门,拍得嘎吱作响,反而是隔壁的铁门捲起来,走出一名理平头,穿黑衣服的老先生。 「王老哥?你何时回来的?」令臣惊喜地问。 「原来是令臣啊,我还想是谁在闹。」王老哥亲切地搂着令臣的肩。 王老哥面目和祥,眉宇间隐然一股霸气,若发起脾气来自是不怒而威。见到令臣口中推崇有加的王老哥,豪生也赶紧停下手,向他点头致意。 「两个小伙子找查老闆什么事,门敲得这么急。难道你小子知道那件事了?」 「事实上我们与查先生有不解之缘,曾受恩情,因此听闻他女儿方寻回,故前来关切。」令臣问:「老哥也认识查先生?」 「查老闆是我最近新交的好友,本想找个日子替你引荐,看来你已先认识了。对了,今天查老闆确实带了个年轻漂亮的姑娘,但两人回来一阵又出门了。」王老哥手背于后,沉定地说:「也许晚些就回来了。倒是你来的恰好,我昨个方回台湾,带了上好的宝贝。」 王老哥后退几步,示意让两人入内,爽朗笑道:「沏一壶你最爱的阿里山冬茶,一边欣赏这好宝贝。」 「令臣,我们不是要找查老伯吗?」豪生附耳问。 「反正也得等,不如在王老哥家里舒舒服服等。」令臣说完,扶着王老哥说:「我以为老哥回台湾会直接待在台北,想不到竟在这儿见到。」 「原本是这么想,可我听到你人正好在台南,我就先来这儿等你啦。」 三人走进屋内,摆设又与查力朱店铺不同,查力朱的店可谓金碧辉煌,铺张奢华,极度表现高贵古董;王老哥则装饰简约,就像文人雅士一般。虽然两边表现手法不同,古董收藏都很惊人。 王老哥先请两人坐下,然后进内屋拿茶叶,豪生趁机问:「干嘛不告诉他我们来找查老伯问文物的事?」 「你不知王老哥也是痴迷之人,一旦听到文物问题,肯定一头热,绝对巴着我们不放。」 不一会,王老哥端着茶具出来,边冲泡边问:「令臣啊,你说查老闆的女儿,是哪一位?」 「您可听过他有女儿?」 「我跟查老闆大多聊古董、聊文化。」王老哥分递茶杯给两人,「别拘束,请喝。」 令臣先闻茶香,满意地頷首,然后轻啜其滋味。 「王先生,您听说过查老闆曾捲入军火案吗?」豪生双手紧握,不安地看着王老哥。 「这个嘛,我虽跟查老闆认识不久,但他气度谈吐非凡,说实话,我说不定还不如他。再说一个买卖古董的人,怎么会与军火扯上干係,想来是无稽之谈吧。」 「买卖古董?老哥,我记得查先生是做茶叶生意?」 王老哥眉飞色舞地说:「我还以为你早就知道那件事才来的。记得你问过我台湾有个神秘的古董商吧,经我几年查访,终于找到此人。」 「莫非是查先生?」 「不错,查老闆的铺子里满是奇货,非顶级藏家无法跟他接触。我可是託了几位好友的关係,才有幸与查老闆结交,查老闆还送了一卷珍贵书画。说来惭愧,我自问懂得不少,但在查老闆面前简直不值一提。我当时还想,这查老闆该不会是清朝皇室后裔,家中藏有极多宝贝,否则怎能有如此见识。」王老哥越说越兴奋。 「怪不得老哥会特意搬来台南。」 豪生可没闲工夫听人吹捧查力朱,他急忙问:「王先生,那位查老闆真的有女儿吗?」 「这个嘛,没听他说过,替我介绍的朋友们也没说过他有娶妻。光顾着聊查老闆,都忘了正事,你们等等,我去取来。」 王老哥一走,两人又紧密交谈起来。 「至少能肯定一件事,几乎没人看过查先生的老婆,甚至不知他有女儿。」令臣左手食指磨蹭额头,「但这也不能说明什么。」 「你的意思是?」 「等。」 这时王老哥拿来春秋时代的青铜剑,外型保存良好,显然已由专业团队整理过。令臣靠过去欣赏,与王老哥畅谈上面刻的铭文、图样,见到这把武器时似乎已把其它事放诸脑后。 但此刻也只能等待。 第十三章随踪 时至黄昏,夕日溶溶,令臣和王老哥仍然谈兴未减,彷彿要将屋内所有古董皆品头论足一番。 豪生听了几个小时的文物分析,早已头昏脑胀,一方面又挂念小莲的安危,急得忍不住抖脚。这时隔壁传来拉铁门的声响,豪生想必是查老闆回来,连忙冲了出去。 「那小子等查先生等急了。」令臣向王老哥代为道歉,也随后跟上。 查力朱果然在门外,正准备进屋,他见到豪生跟令臣,惊慌地退了两步。他没想到早上才分别,黄昏时刻又见到他们。 一缕光线洒落两排紧密建筑形成的一线天,照红查力朱惊讶地神情,他放下铁门,笑容可掬地问:「两位是特来找王先生,还是找我?」 「查先生,这个令臣就是我跟你提过的难得一见的文物人才。」王老哥介绍道。 「我已见识过了。」查力朱和蔼笑道。 「晚辈冒昧来访,实在是有些问题想请教查先生,如有冒犯之处还请海涵。」令臣恭敬地说:「而且方才听老哥说查先生就是传闻中的古董商,知道查先生真人不露相,向来低调,还请原谅晚辈讨教情切。」 「看来我们真的有缘,正好,我事情也忙完了,不如诸位一同进来坐坐。王先生跟令臣都是行家,大家交流起来肯定更有心得。」 打开铺门,请三人进屋。 王老哥兴冲冲地说:「甚好,早想再与查老闆讨教,今日煮茶品物,定是痛快。」 「那个,查先生,小莲小姐呢?」豪生没工夫打马虎眼。 「对了,这小伙急着找您家姑娘呢,说起来,我也未听说过府上小姐。」 「雨莲情况不好,我已经将她送回大陆休养。」查力朱叹了口气,老迈的眼皮在残阳映下更显沧桑,「她跟她母亲本住泉州的,我则隻身来台做买卖,谁知道接他们来台湾玩一次,内人就失足……还让雨莲患上那种病,都怪我失职,失职啊。」查力朱字字哀戚,只差没有泪声具下。 「怪不得听人说过您家小姐,抱歉,查老闆,提起你伤心往事。」自己也有妻儿的王老哥颇能感受失亲之苦,也不忍哀伤起来。 只有豪生不懂气氛,噼头问道:「太突然了吧,早上才接走人,下午就返回大陆,也太快了……」 虽然这事存有疑点,可也挑不出什么毛病,查力朱要这么做,旁人也不容置喙。王老哥是事外人,不晓得其他三人的鬼胎。 令臣怕查力朱尷尬,便说:「既然两位有分量的前辈在此,晚辈正好有事讨教。」 「我就说你无事不登三宝殿,怎么,不信任我啦,偏要等查老闆。」王老哥笑道。 「是啊,是啊。」查力朱的笑容很曖昧,也只有他们三人知道上回发生的事。 于是查力朱先请三人入内,再放下铁门。王老哥兴头正浓,对查力朱的收藏爱不释手,恨不得每一样都检视过。豪生坐在一旁反成局外人,只能乾着急乾瞪眼,把事情全交给令臣主导。 令臣不慌不忙拿出怀錶,左手巧妙按住永历三十八年的铭文,说:「此乃晚辈前些日子购入,虽看似十七世纪製的怀錶,我却怀疑是老仿,一直苦思不得解。」 他把怀錶捧到查力朱跟王老哥面前,特意按住表背,王老哥稍微看了一下,说:「很普通的錶啊,不是仿,但也没多大价,你不是走眼当了棒槌吧?看来你外务太多,功力退步了。」 查板似乎也不感兴趣,他接着说:「是真品,但没特别价值。」 令臣当然知道,他原以为查力朱会认出这是小莲所携之物,但从查力朱的眼神、语气来看,并不知道这隻怀錶的来源。令臣又问了几个问题,接着王老哥谈起精工的珐琅怀錶,令臣忖目的已达成,也收起那隻錶,随王老哥的话头接续。 小莲的怀錶确实不突出,虽是古物,但只是一般古物,并不入王老哥跟查力朱这大级别的收藏家眼里。但令臣在意的是背后的铭文,若显给两人看,两人必定也会產生相同疑惑。 三人持续谈笑风生,话题始终围绕那些沉淀百千年的古老物品。 天光渐暗,豪生也越发不耐烦,天知道他多想揪着查力朱衣领。令臣趁两人辩谈西周青铜器,起身告离,两人谈得正起劲,便随口应付。 令臣使了眼神,要豪生拜别。他们走到巷口,豪生才将憋了一肚子话拋出来:「你一直在意怀錶干什么?小莲都被带去大陆了。」 「连王老哥都说它是真品,表示它没问题,但背后的铭文却刻着永历三十八年。」令臣坐上驾驶座,拎着那隻怀錶,喃喃自语道:「永历的年号只有三十七个年头啊,这该如何解释?」 「又不是在拍卖会,研究这个干嘛。倒是查力朱真的把小莲带回大陆了吗?」 「我不这么认为。」令臣收起怀錶,判断道:「可能想让我们死心,别再跟小莲姑娘有瓜葛。」 他沉吟,陷入沉思,最后说:「先回去休息吧。」 「我哪睡得着,明天就要去台北受训了,我却什么也没做……」 「放心,我不会让你失望。若这牵扯到小莲姑娘的生命安全,我会尽所能去做。」令臣安慰道。 豪生难过地望着车水马龙的夜街,一阵失落让他深感无力,看着令臣泰然地笑靨,他忍不住牢骚道:「你在意的还是小莲小姐的古董吧……虽然我不聪明,但这一点我还是看的出来,你、你根本就不在意小莲小姐的生死……小莲小姐都告诉我了,你去医院威胁她。」 豪生说这些时身体止不住颤抖,宛如下一剎令臣就会收掉灿烂笑脸,用那双刺着巴利经文的强壮手臂绞断他的脖子。 「我的确很想要那隻双股釵,所以我承诺小莲姑娘只要愿做交易,我可保她平安。但绝非威胁。」令臣承认。 「老实说,我现在跟小莲一样不敢相信你,谁知道你是不是查老头派来的。」 「这未免冤枉了。」 「你不是说盟友间要坦诚吗,可是你什么都藏好好的,只想拿到你要的东西,你这样要我怎么信任你!」豪生还是压抑住声音。 「我本以为能迅速处理好这件事,但似乎比我想像的还复杂。对此我跟你说声抱歉,我虽有隐瞒,但我绝不会背盟。」令臣信誓旦旦地说。 豪生有些惊讶令臣竟这么乾脆认错,原本他还担心令臣会恼羞成怒一拳挥来。 「你呢,小豪,你想好为什么深信不疑吗?」令臣没有一丝怒气。 「因为我想救小莲小姐,如果没有在绝望的关头挣扎过,是不会有那种眼神。就算……你们觉得她是精神病,可是我相信她受的苦不会骗人。」豪生双手紧紧互抓,嘴唇发颤,「我体会希望有人伸出援手的绝望,因此我希望可以的话,也能去救别人。所以在火场,我不会放弃任何一个人,现在我也不会放弃救小莲小姐。」 顿时车内寂静了,令臣点燃雪茄,这气氛让方才说出心里话的豪生深感尷尬。 半晌,令臣笑道:「既然你坦诚,我也不藏不掖,说句真心话。正因为小莲姑娘不信任我,我才拉你淌这浑水,你这人,莫名让人卸下心房,这可比什么能力都强。放心,我这人有个铁则,哪怕丢了命我也要完成交易。就算我们目的不同,但都得救出小莲姑娘。」 豪生本来就是没大脾气的人,又听令臣言语真挚,心中也不埋怨了。 「我还可以相信你吧?」 「一诺千金。」令臣看着豪生无奈笑道:「我原不想说这些,可是看到你又忍不住说,我再承诺你一次,安心睡,明日我必想出好方法。」 目送令臣的白色箱型车消失街头后,豪生踏着重重的步伐回房,八卦王的房间里传来激烈的打斗声,不用猜也知道他在打游戏。 如今豪生丝毫提不起劲,他躺在床上,看着与小莲的合照,那滑稽的表情不再好笑,反而成为泪点。小莲此时是在泉州,还是被关押在某个阴暗角落,不论哪个都不好受。 豪生害怕闭上眼,一闔上又会看到几个礼拜前的恶梦,身穿白衣的小莲跪在他面前凄厉求救。夜渐深,连对门的噪音也停止了,註定是一个失眠的夜晚。 ※ 想当然尔,豪生隔日带着厚厚的眼袋道消防局上班,唯一支撑他的是令臣最后的允诺。 小莲的事情只有分局长知道,他体恤豪生的心情,故没有大肆宣传,连最八卦的学长也探不到风声,只听说豪生休假五日发生一些转折。 分局长安慰豪生不要太难过,并用手指在太阳穴转了转,暗示小莲可能脑子有问题。 豪生懒作口舌之争,耸肩道:「您怎么想都好,我不太想谈。」 「别生气,只是我真没想到你居然这么带种。总之把去台北当作渡假,忘掉这些事。」分局长嘱咐道:「你可别又做傻事。」 「如果有这机会我会的。」豪生坚定地说。 不管别人怎么说,豪生仍坚持自己想法。甚至也想过偷溜,只是光靠他一人根本办不到,他能想到的只有令臣,虽然令臣说了会帮忙,可直到现在也没收到消息。 分局长只能甩甩手要他下去。 豪生回到座位上后因此学长们不停探问,豪生也只笑而不语。 眼看下午就要搭车,令臣那边尚无消息传来,豪生只能沮丧的盯着窗外的消防车。八卦王突然说:「喂,小豪,去台北之前,再帮忙抓条蛇吧。」 刚才有个民眾报案,说是家中冒出一条龟壳花,大家第一时间想到不怕蛇的豪生,只是这次要捉毒蛇,他们还是观察了豪生的反应。但豪生只是「嗯」了一声,就起身去拿捕蛇叉。 「喂,是龟壳花耶,你不怕吗?」 「嗯。」豪生拿着报案地址,逕自走了出去。 「起码找个人跟你一起去吧?」 豪生摇摇头,他懒得多费唇舌,只是像个网路成癮者不断拿出手机来看。他坐上车,也没多想就踩下油门出发,抓条蛇耗不了多少时间,但能短暂转移目标。 报案地点是间透天厝,离分局不远,但当到达后却没看见人。他查看门牌无误,正觉得奇怪时,手机响了起来。 「这条蛇毒的很,要小心别被咬了。」 「令臣──」豪生喜出望外地喊道,早该知道这是他的把戏。 令臣站在对面马路挥手,箱型车就停在一旁,豪生快步跑到对向,用期待的眼神看着他。 「你猜后来发生什么事了。」令臣神秘一笑,说:「昨晚我跟王老哥通了电话,他说查先生准备卖店舖,要回大陆去,还送王老哥一尊明代木製佛像。」 「为什么这么突然?」 时间点太过紧凑了,昨天才送走小莲,今天就说要跟着回去,这很难不让人疑心。当然也能说查力朱本来就有此计划,只是豪生跟令臣心中有虑,才会感觉奇怪。 「王老哥说查先生会离开一段时间,说是要办理到大陆的手续,我们正好顺藤摸瓜,探他的底细。」 「你要跟踪他?我还在值勤呢!算了,走吧,管他是真是假,看了就知道!」 已无法走回头路了,豪生就这样穿着制服上了令臣的车,直奔到查力朱店舖外的路守候。令臣事先问过王老哥,查力朱何时会离去,他们果然看到查力朱开着一辆老旧的宾士车出来。 照理来说查力朱应该坐高铁前往机场,但他却转国道三号一路北开。 「他不去机场,要去哪里?」 「依我看,是南化。」 「南化水库?那地方果然有问题。」 「还不能确定,很有可能是先到妻子罹难的地方祭拜后再去机场。」令臣笑道:「这是个很好的理由吧?」 令臣怕查力朱发现有人跟踪,故意开离两台车的距离,查力朱转向快速道路,令臣赶紧跟上,这下他更确定目的地是南化水库。 「还有,我总算想通永历三十八年的问题,这或许是解开所有疑云的钥匙。」 第十四章测定 「你知道乾隆在位几年吗?」 方才还提到永历,令臣又忽然问起乾隆,豪生思索了一下以前歷史课的知识,不确定的说:「六十吗?」 「对,理论是六十年,但事实上直到嘉庆四年驾崩前,清廷仍由乾隆掌握,甚至有乾隆六十一年、六十二年的铜钱发行。你知道《异域》这部电影吧,第三师跟第九师直到六零年代还在金三角地区高掛国民党旗打游击。 现在我要说的是明朝。,崇禎煤山自縊后,南明朝廷一路南撤,直到永历帝朱由榔在云南被吴三桂绞死,那是永历十六年的事。但一支南明孤军继续长居缅甸,举着反清復明的旗号,当然时至今日他们已经不这么做。另外朱由榔虽然死了,但永历年号则被郑成功继续使用,到永历三十七年郑克塽上表投降清朝。 按照我刚才说乾隆、《异域》、南明孤军三件事,我们可以推断郑克塽投降后,这支势力并没有完全臣服,很可能躲避在台湾某个地方抗清,所以才会出现永历三十八年。」 令臣先停下来,让豪生吸收方才说的长篇大论,但豪生一脸疑惑,似乎还无法理解年号跟小莲的关联性。 「这隻怀錶是真品,年号也是确切存在,那便能说明拥有者定是明朝势力的后裔,只有他们才可能继续使用永历年号。」令臣难得露出紧张的神情,「很可能,我是说可能,这些人现在躲在南化!──」他紧张之馀,掩不住兴奋地目光。 「你是想说,那些抵抗清朝的人躲在南化水库?」豪生不敢置信,那边他去过的,就是一个大水库,四周青山峻岭,哪里容得下反清大军。就算真有这么一回事,郑成功到现代已经过三、四百年,人恐怕也散得一乾二净,还要反什么清。 令臣明白豪生的困惑,因为他同样不解,这一切都是猜测,毕竟台湾至今没有发现这类组织。纵然有,很难不被发现,可是从总总跡象来看,外人是不知道的,否则单是刻有「永历三十八年」的真品怀錶就足以在学术界掀起狂澜,何况存在明郑政权后裔。 「这个组织极有可能还在运作,问题是怎么运作……」重点是他们还「反清復明」吗? 令臣还有一个猜想没说出口,光是上述的问题就要花上不少时间釐清。转至快速道路后车辆便急速减少,特别是往南化水库的路,空荡荡的马路只有查力朱的老宾士跟令臣的厢型车。 两人还在讨论小莲跟查力朱是否真的跟存疑的明朝势力后裔有关,原本维持低速的老宾士忽如插了翅膀,猛然踩足油门衝刺。令臣赶紧打档加速,紧追在后,但查力朱就像长居这附近的人家,对弯道相当熟悉,再几乎没有减速下过弯。 令臣驾驶技术虽好,但初次走这条山路,哪能做到如此,只能拚命黏着,仍在一个不得不踩剎车的发夹弯跟丢。从查力朱对道路的熟稔程度,他至少驾驶不下百次。 「你干嘛放慢速度?」 「反正我们知道他的目的地。」令臣切回低速档。 他们忙着追查力朱,没注意通往南化的山路如此美丽,虽是冬日,蓝天白云绵绵万里,四周山壁各有奇异,山下木林扶疏,绿草成茵,看了让人好不舒畅。只是两人无暇享受这份美好,他们将大部份精力花在追逐与解开小莲的谜底,这使豪生上网查询令臣刚刚说的歷史事件,大学毕业后他便没这么认真找过资料。 「我刚一直在想,查先生该不会想买军火反清復明吧?」等了一会,没听到令臣的反驳,豪生便道自嘲:「怎么可能嘛,早就没清朝了。」 对了,还有关于军火的传闻,这些零落的线索很难凑出一条脉络。令臣注意到沿途有几个停车场,但离水库还有一段路,这些人像是要徒步前往。 抵达南化水库时,停车场一台车也没有,两人疑惑地下车,询问售票员。豪生倒庆幸上次帮忙围捕的警卫不在,否则他肯定尷尬地不知道脸往哪摆。 「宾士?没有耶,今天只有你们一台车来。」 售票员的答案令他们意外,豪生说:「该不会我们反而提早到吧?」 但以查力朱方才的车速,至少会早他们半小时。这下目标断了,两人只好待在车里发慌,想着查力朱究竟飞天还是遁地。 情势正胶着时,分局的人突然打给豪生,问他怎么抓蛇的情况如何,顺道提醒他要去台北的事。 豪生听了一愣,又被拉回现实,若他这次旷职,八成会丢掉饭碗。一向习惯在十字路口踌躇的他却连续做了许多荒谬的决定,在携着小莲逃至南化时他心里已经有谱。 「抱歉,请帮我转告分局长,我有非常非常紧急的事要请假,如果──如果分局长不能理解,请把我开除吧!」 「你是不是被蛇咬了啊?」手机另一头的人担心地问。 「反正就是这样,我不去台北,我要入山抓蛇。」说完,豪生果断掛掉手机。他心扑通扑通狂跳,嘴唇微微发抖,故作无事的脸僵硬如石头。 这是豪生对同事说话态度最强硬的一次,可能也是最后一次。 「我还是先传给简讯向分局长道歉好了。」豪生抓起手机,迅速打字。 令臣笑道:「引刀成一快,不负少年头。」 综观左右山势高耸,中央的水库园区一片绿意,查不可能凭空消失,更不会撞进山里。令臣拉开googlemap,想藉卫星空拍图查看这附近地形有何漏洞,但卫星图上照出一个大蓄水区,水库旁亦无能通行的道路。 「令臣,我想起来了,之前小莲拿了一张印出来的google地图。」豪生发送完简讯,瞥见令臣的动作,猛然想起这件事。 「快拿出来。」 「我放在后背包里──」 令臣话还没听完,衝到后车厢拿出豪生忘在车上的后背包,里面还有小莲的文物。他东翻西找,果真找到一张地图,水库的位置用硃砂笔圈了起来。 「可是我们已经在水库了不是?」 「不对,小莲姑娘圈起来的地方是大地谷。」令臣指着圈起之处。 「大地谷?」 「嗯,那是个风景绝妙,乾季才能探访的峡谷地。」令臣进一步解说:「这地方很特殊,须等水位降至一定程度才可以进入,但只要大水一来,整个谷都难逃水淹,也确实有人在里头淹死过,因此别称地狱谷。」 「你去过吗?」 「没去过,我刚从维基百科看到资料。别那种眼神,我不是电脑,记不住这么多资料。」令臣拾回正题:「既然这里地势险峻,常人难入,当年的明郑遗臣很可能藏匿于此。」 如此一切都能说通。为何小莲跟查力朱都来南化水库,真正的目的地是进大地谷,而且进大地谷的路不只一条,查力朱极可能在途中就转入了。 有了新的目标后,令臣立刻驱车前往,但很快他们碰上棘手的问题,大地谷范围广大,他们该往哪走。沿线的停车场停满不少探险游客的车,唯独不见查力朱的老宾士,这衍生出另个问题,若游客也能进来,这地方是否称得上隐密。 「待在车上想也没用,不如地毯式搜索吧?」豪生说。 「那得找到天荒地老,查肯定不是走一般路线。我们要找地图不会显示的地点,那才是真正能藏人之处。」令臣拿着小莲留下的地图反覆翻看,「军营,没有比军营更隐蔽的。」 「小莲说过,只要到了这里自然知道路,这表示有一条只有他们知道的通道?」 「嗯,目前看来是如此。」关键在于如何找出来。 令臣紧绷地盯着地图背后的空白,豪生僵着不动,大气也不敢呼一声,生怕打扰令臣的思绪。 「试试看吧。」 令臣要豪生拿好地图,从口袋摸出打火机,豪生以为这时候他想抽雪茄,但令臣是用火慢煨纸张。豪生在古装剧上看过几次,没想到真的有人这么做。 但纸上什么也没出现,令臣怕把地图烧了,只能放弃。他懊恼地抽出一根雪茄,躺在椅背上吞云吐雾,眉头皱得像要垮下来。 都追索到这个地步,只差临门一脚,却硬是被迫阻绝不前。 豪生囔着乾脆用一寸一寸找,但令臣不理他,喃喃念着「永历」、「大地谷」之类的话,还拿麦克笔写在挡风玻璃上。 这时豪生想到小莲提过的荷包,经昨夜和令臣谈话,儘管两人目的不同,但豪生已把令臣当做最后的救命绳。豪生从后背包里翻出荷包,打开一看究竟。 荷包里竟藏着一张写着奇怪文字的纸。 「令臣,你看。」 令臣连忙按熄雪茄,接过怪异文字的纸张。 「女书,我明白了!」令臣一看便明白那是何物,女书相传在明末清初时发展出来,专给女性使用的文字,用这种文字当作传递密码最合适不过。 令臣喜出望外,拿出纸笔一一破译。原来小莲怕忘了来时路,预先用女书记下位置,所以她才跟豪生说,只要到了南化水库,她便知道怎么走。 第十五章寻路 女书流传甚少,亦非显学,令臣还得仰赖学术网资料库协助,才能完整破译。令臣边写边向豪生解释女书,但豪生只是一脸煳涂,何况他的心思只在意这些文字表达的意思。 令臣先写下八个字:入山之法,详载于此。后面便是一连串数字,加上对周遭地貌的旁述,其中一个註记写着草绿军营,与令臣的猜想无误。 小莲用明代的数学法测定距离,令臣比对后发现某些地方有误差,可能是以一人之力测量造成的结果。不过这并不影响正确位置,令臣也很惊讶小莲一人仅用一次就能得出这些数据,她无疑是优秀的测量家、数学家。 他将得出的数据转化成现代的经纬度,在卫星图上定位,地点确实在大地谷范围内,但从一般的出入口无法连接到那地方。这时正值乾季,许多游客分散大地谷各个入口,准备进去探险。 令臣开车到中途,转进一条颠簸的產业道路,开了一段路后始进一条很小的森林小径,若不是小莲有作记述,常人一晃便略过了。 如令臣所料,这条路走到底是一个隐蔽的军营,外边站哨的军人看见令臣的车,持枪欲来盘查,他们似乎很疑惑为何有民车来到此处。令臣只好倒退,先出岗哨的视线。 「查先生开民车不可能闯进营区,可是这里也没见到他的宾士。」豪生服役时也轮值过大门卫哨,知道没有通行证大门不可能放行。 循着颠簸路来,并没有其它的岔路,而那座军营正坐落在路的终点。令臣停在林子里,沉吟小莲写的纪录:「两树怀中,道有一辙。车的轨跡啊,看来查先生真的是开进森林里。」 他想这意思是指出路藏在这片茂盛的林子里,若不找出来,他们就得搁浅于此。 「令臣,这个『鼠三丈,兔五丈,猴两丈,方开通天门』是什么意思?」豪生好奇地问。 「代表方位跟距离,十二生肖对应十二地支,十二地支又可以对应十二方向。如鼠对子,子对北;兔对卯,卯对东;猴对申,申对西南;明一丈换作现在量尺大约3.3米,也就是说找出进入的小路后,朝北走约一公里路,再转东边一公里半,最后转西南西方向六百公尺左右,就能找到通往他们那里的门。」 「听起来很可怕啊,通往那里……是说小莲跟查老伯真的在这种地方兴建反清復明的基地?小莲一直说她要回去拯救『苍生』,这意思是里面还住着不少人吧?」豪生不解地说:「这一群人在军方基地附近扎根,很难不被发现啊,而且过了这么久,还有谁要反清復明?」 「也许他们藏在比你我所想还要更隐密之处。」 令臣跟豪生下车,伸展筋骨。 「小豪,我有个想法,但只是假设,你听了别多想。」 「又是假设……好,你说吧。」这阵子豪生听到太多假设,假的像是这一切都是醒不来的梦。 「假设这个反清復明的基地早在很久以前就消散,但他的后人──例如查仙生,仍会在某个时候回去奠祭先祖。」 「等等,你又想说小莲是精神病?」豪生洩气地说。 「我当然不是这个意思,不过另一个假设你一定喜欢。」 「还来啊?」 令臣坐在一棵枫香树下,兴緻勃勃地说:「先前说小莲姑娘是穿越者,若这个假设成立,她就算不从四百年前穿越,也可能是明朝人。」 这论点果然吸引豪生注意,他像个好学的学生安静坐好,屏息以待。 「假如郑克塽降清后,有一批意图抗争的人继续逃亡,躲进人烟罕至,险境绝阻之地,然后在那儿自成生活,一晃眼就过了数百年。对外面的人而言,现在是二十一世纪,但对封闭在里面的人来说,永远都是明朝。」 豪生恍然大悟,难怪小莲在文化城看见穿清朝服饰的人会有奇怪的反应,她肯定难以接受抗争数百年的敌人早已湮灭史尘。 但另一个问题出现了,查力朱身上完全找不到小莲那种古韵的感觉。两人若是同一个地方出来的,又为何有这么大的落差。当然这能以令臣的第一个假设回答,但豪生仍拥抱第二个答案。 说完故事,两人继续寻找入口的工作,小莲写了入口在离军营约一公尺的地方,这里用的目测,因此两人必须多计算一、二十公分左右的误差,逐地搜索。 两辆运兵车隆隆驶来,幸而令臣的车停在林子内侧,要是被看见了,两人定会被当场劝说驱离。 「这林子草木杂生,却有一点不对劲。」令臣指着树林间的草地,蹲下来用手比划,「这儿的草发得比较慢,而且正好是一台车的宽度。」 令臣与豪生相视而笑,总算找到入口,只要用手机定位方向就能抵达小莲所谓的「通天门」。 「啊!这里没有讯号。」豪生惊喊一声,指着手机说。 令臣倒不紧张,他仰望着天,不慌不忙地说:「幸好天气不错,小莲姑娘的表也保存良好。」 他拿起小莲的怀錶,时针指向太阳,利用怀錶确定方向,不一会他就找出正北方的位置。豪生只有在童军课本上看过手錶测定方位,忍不住暗暗讚叹。 「这里的路比之前所有经过的路都还难开,等会帮我注意距离,免得迷路。」 「我现在才注意到,你没有戴錶的习惯,我以为研究生都会戴。」 「因为一些原因,我不喜欢被时间束缚。」 「说的也是。啊,如果太阳被树挡住怎么办,就不能用錶定位了……」 此地树高冠大,因此豪生的担心不无道理。 「别担心,若真的没太阳,看植物生长状况也行。」令臣跨上车,发动引擎。 「植物?」豪生忖这下更像在上童军课了。 根据小莲「鼠三丈,兔五丈,猴两丈,方开通天门」的记述,令臣顺利抵达一处高耸山洞,四周树冠高十馀公尺,几乎遮住光线,因此底部潮湿,爬满蘚苔植物。 令臣说:「若没有小莲姑娘的纪录,随意闯进来想不迷路也很难,这地方的确很隐密。」 他们方驾驶的森林涵盖范围很大,其中有车子能通行的岔路,而小莲写的方位是一条只要偏几釐米就会擦撞一旁树榦的窄路。重要的是,他们在离山洞一公尺处的落叶堆里找出查力朱的宾士。 「山洞里就是反清復明的基地?」豪生站在阴冷潮湿的山洞前,不禁觉得阴风阵阵。 「山洞外才是。我想这里是这段旅程最艰难的地方,没有之一。」令臣拿着翻译好的纸张,莞尔道:「我猜这里是当年反抗清朝的明朝后裔根据原有的洞穴挖掘,里面歧路甚多,没有嚮导带根本通不到另一边。」 「要走多久呢?」 「走路要一天。」 「可是查力朱上次带小莲回去再回到古董店,也不过半天多一点。」 「他是骑马吧。」令臣返回车上,从后车箱拿出绿色的行军背包。「小莲小姐写道快马加鞭又熟知路,大概三小时就行了,若算马一小时跑四十公里,这条路至少一百公里。」 山洞很高,路虽崎嶇但足以容快马前进,只是开车就不可能了。 「照你这么说,骑摩托车不是更快吗?」 「哈哈,如果有摩托车,说不定两小时就到。」令臣背上行军背包,「今晚说不定要在山洞里过夜,小心别冷死了。不过别害怕,对于野地求生我还算有心得,也有不少次在鐘乳洞过夜的经验。」 「一个正常的文物研究生会有这样的丰富经验吗?」豪生忍不住问。 「人嘛,别被刻板印象束缚住,是谁规定什么人只能做什么事呢?」令臣爽朗笑道:「打起精神,说不定明天一早就能见到你朝思暮想的小莲姑娘。」 豪生羞赧地哼了一声,心里则雀跃期盼真能如此。 第十六章长路 山洞阴暗潮湿,脚下湿滑,令臣戴着探照头灯,引着豪生小心翼翼前进。洞里支路繁多,看上去皆一片暗沉,若不是照着小莲的纪载,根本分不出方向。 就算有人碰巧蒙到洞口,接着就会迷失于曲折的路线。那些为了抗衡清廷的明朝遗人,不晓得花费多少年的工夫挖掘,才完成今日繁复的面貌。 令臣的夜视能力很好,因此走起路较无障碍,但豪生看了一模煳,必须摸着沁凉的山壁,以免被脚下突石绊倒。如此使他们前进的速度比预期还慢。在这隔绝的洞里,很难想像外面仍是白天,而且路途足有百公里,若隻身一人在这阴凉之地走上一整天路程,从骨子里发出的寂寞感不言而喻。 身在日头下都感觉得冷的冬日,山洞里更是寒冷,豪生只穿着一件消防局的外套,走没多久便冷得直打哆嗦。 「不好意思,我好冷,你的背包里有多的外套吗?」走了近一小时,豪生终于忍耐不住,眈眈令臣的行军背包。 「噯,你怎么不早说。」令臣放下背包,将皮衣脱下来给豪生穿。 令臣的皮衣虽破旧,但像是能调节温度似的极为保暖,一穿上便驱走所有寒意。豪生望着令臣,愧疚地问:「那你怎么办?」 本以为令臣的行军背包会有多的保暖衣物,但令臣笑道:「我已经习惯在野外受冻,虽然有些生疏,不过冷个一天没问题。」 既然令臣都这么说了,豪生也不再客气,否则要真的走上一天,还没出洞口他就会冷死。脱下外套后,令臣只穿一件灰色长袖,紧紧贴着壮硕的手臂肌肉。 「上面一直传来奇怪的声音。」 「是河流。」令臣不掩兴奋地说:「这里可能是后堀溪下方的洞窟,我猜郑成功到台湾后,可能就派人到处寻找能躲藏的地点,否则仓皇撤退很难在短时间内扩建这么精密的地道。我想这个地道一开始只是为了打游击战,最后却变成遗臣生根的通道。」 「可是郑克塽都投降了,康熙也没有要追杀他们,为什么还要跑?康熙不是还给郑氏后人官当吗?」豪生说起近日上网恶补的歷史。 「两个可能,其一郑氏家族其他成员与皇室成员的态度,并不是每个人都向着清廷,例如寧靖王朱术桂自縊殉国,总之这批不愿归顺的人依然心系故朝,所以逃了;其二他们怕投降被带到北京监视,也可能忘不掉权力,不甘居于人下。」 「第二个可能感觉好可怕,太私慾了,他们是想维护明朝的统治吧。不都说『汉贼不两立』吗?」 「或许他们是喊出这么个口号没错,但歷史并没有所谓是非对错,是汉是贼乃是掌握话语权者的说词。歷史的主体是人,人的情感太复杂,不能轻易一刀斩成二元论。」 令臣嘮嘮叨叨说了一堆,已经偏出明朝的范畴,豪生听得头昏脑胀,索性再不开口,豪生不说话,令臣也随之安静下来。走了一段路程后,豪生开始习惯暗路,因此神经不再这么紧绷,身体一松懈了,飢肠轆轆的感觉便涌来。 豪生才想起除了早餐随手抓一片吐司果腹,直到现在什么也没吃,肚子咕嚕咕嚕叫,回盪冰冷的山洞。令臣听见了,便停下脚步,从背包里拿出一包口粮饼乾、两组罐头食品、几条巧克力条,以及小型加热炉组。 「虽然还有点早,先来吃晚餐吧。牛肉义大利麵跟醃鱼,你要哪个?」令臣见豪生不为所动,拿起装着牛肉义大利麵的罐头用探照灯照亮,「这是法军的野战口粮,味道还不错,试试吧?」 「你随时都在背包里放这些东西吗?」豪生本想这么说,但既然对象是令臣,也能够理解这种突兀性。 令臣照着豪生一闪而过的狐疑神情,笑道:「牛肉的给你吧,再吃条巧克力热量就够了。」 「不,我不吃牛,请给我醃鱼罐头。」 分好要吃的食物后,令臣架好加热炉,放进固体燃料块,用打火机点燃。 然后将隔热提把接到醃鱼罐头,开始加热。等待加热的期间,豪生先吃巧克力与饼乾,虽然没有市售的香浓,但在又暗又冷的环境里也不容挑剔。 分别加热完两个罐头,令臣把探照灯放在一颗较高的岩石上,方便吃饭。两人拿着塑胶叉子大快朵颐,豪生第一次食用这种野战口粮,觉得口味相当特别,吃了两个罐头以及饼乾、巧克力,肚子立刻涌现饱足感。 令臣吃饭的速度很快,三、两下就把两个牛肉义大利麵吃净,他再从背包里拿出一公升装的矿泉水,问:「要不要泡点茶?」 「还有茶可以喝,一点也不像在地道。」豪生突然哀伤地说:「小莲不知道是不是独自走这条路出来,一天的路程耶,她一个女孩子怎么忍受又饿又冷。」 「别杞人忧天了,如果毫无准备就想徒步闯关,小莲姑娘没办法活着出来。」令臣看了看怀錶,时间近六点。若没有时鐘,阴暗的山洞里根本感受不出时序变化。 「令臣,你身上刺的是经文吧?很帅耶。我听说那个要请泰国师傅开光,然后一针针刺进去,你刺这么多一定很痛。」山洞里无事,豪生便聊起令臣的刺青。 「你说的是五条经,我这个是巴利文版的《金刚经》。」 「可是听说随便刺经文会遭来那个耶。」 「一样都为祈福,哪来这么多规矩。」 「说的也是,希望你的经文刺青能替我们消灾解厄。」豪生望着尽量不仰望上面,免得產生压迫感。 喝完茶,令臣将垃圾装进塑胶袋里,塞回背包。两人饭饱茶足,精神昂然继续前进。虽然豪生平时会锻鍊身体,但在这样的环境里进行漫长而寂静的徒步,还是很难受,他拍了拍右边口袋,那里放着与小莲的合照,他必须不断想起来此的目的,才能坚毅地走下去。 令臣彷彿习于险境中长距离行走,走来轻而易举,连续四个小时还不觉得疲惫。 走到十点整,他们找个地方平整的地方停下,令臣放下背包,深深呼了口气。豪生听见喘息声,惊讶原来令臣也会疲倦,他走近帮忙提着背包,放到较高的石块上,发现背包很沉,一支手拾起相当吃力。 「好重,你放石头在里面吗?」 「别伤到手了,这背包大概有二十公斤。」 「二、二十?你揹着这么重的背包走这么远的路?」 「不远,我还曾扛三十公斤行李在叙利亚沙漠连续走两天,那次气温超过摄氏三十九度,差点没脱水送命。」令臣说起往事谈笑自如,一点也不在乎那是非常危险的事。 「原来考古学家跟歷史学家这么辛苦?简直跟打仗没两样啊……」豪生盯着令臣的背包,挠着头道:「不过说你去考古大概没人信,说去打仗还有可能。」 「哈哈,现在要是打仗等等就得轮流守夜。」令臣笑道。 当令臣从背包里拿出两个羽绒睡袋,豪生也丝毫不感到意外。 「话说你怎么知道我们会睡在这儿。」 「什么意思?」 「睡袋啊,正常来说会准备两个吗?」 「哦,我怕一个坏掉,所以准备了备用的,如果今天是三个人,就得有一个人整晚受冻。」令臣脚踏地面,找出能放睡袋的平地,「走了大半天,也累了吧?」 他找了发现一块可以容纳两个人睡觉的平地,于是跟豪生铺好睡袋后,赶紧窝进里头取暖。他这时才喊道:「真冷,特别是过六点后,洞穴的温度又降了一些。」 「你应该跟我说的……」豪生深感内疚,他建议道:「明天皮衣给你穿吧,反正没多少路吧?」 「这么嘛,从小莲姑娘的纪录来看,我们只走了四十五公里左右,还剩六十公里要拚命。」 「一百公里岂不是走到云林去了?」 「因为我们左弯右拐的关係,若纯算直线距离,可能未出大地谷的范围。毕竟是出于军事目的挖掘,当然不能让敌人太容易找到。」 「说的也是。」 豪生想一大早还在局里消沉,结果此刻场景一换,变成寻觅失落政权的探险家。等出了山洞会是如何光景,小莲是綺丽的幻梦,还是残酷的现实。提及现实,豪生不得不正视工作的事,若无意外,他会被开除,毕竟他不只旷职,还拒绝接听分局长的电话,直接人间蒸发。 想归想,豪生却不曾后悔,要是没有觉悟,他何必抱着视死如归的决心一定要找到小莲──儘管连出了山洞能不能找到小莲都是个问题。但豪生有个预感,小莲不是精神病,也没有去大陆,她就在出口等他。 「假设,我是说假设,最后的结果与你想的背道而驰,你能承受住吗?」令臣问。 「又是假设……」豪生开始惧怕这两个字了,他说:「我相信在我梦里频频求救的小莲是真的。」 「我一直想问,你是不是当过兵,很像军人。」即使是不爱八卦的豪生,也对令臣的身分感到好奇。 「哈哈,哪个男生没当过兵,我是义务役文书兵。」 「可是你感觉像上过战场,就像电影演的,躲在沙漠的掩体后面,跟当地游击军对峙。」豪生在黑暗中比画。 「那可是要命的事,我这人怕死。」令臣笑道。 「别开玩笑了,怕死还特地去看毒贩交易吗?」 「所以我刺经文。」 「不对吧,应该要远离危险,那是经文又不是防弹衣。」 「越接近死亡,越能看见永恆。」 「你之前好像也说这句话,这是什么意思?」 令臣只嗯了一声,道了声晚安,便不再说话。 豪生忖令臣果然是很神秘的人。令臣睡去后,遗留千头万绪给豪生,豪生希冀小莲能入梦来,告诉他接下来面对的一切不会让他失望。 翌日,手机在一片黑暗中疾声大叫,令臣听到声响立刻蹦起,关掉闹铃。早上六点了,山洞景色仍与昨日相同。 由于有睡袋,两人一夜好眠,精神饱满的两人加快脚步,除了吃中饭休憩以外毫无停留,一心想儘快抵达出口。一眨眼又过了大半天,豪生走到脚底长水泡,累得不发一语,他算不清走了多少路,脑子不停想着下一个转弯就会看见阳光。 令臣忽然止步,猫下身体静静地说:「小豪,你曾否想过,小莲姑娘的纪载有误。」 「咦?我们走错路吗?」 「当然不是,这段路没有小莲姑娘写的这么远,至少要近二十公里,你瞧瞧眼前。」令臣绽开笑容,指着散发微微光亮的前方。 再稍走几步,歷经二十二小时跋涉,他们再一次接触外面世界,望见暮云靄靄,晚霞柔和的黄昏。 第十七章隔世 不若入口处树林恣意蔓延,出口所见乃一处极大的平野,四周环绕数百公尺高的耸壁。从此望到底,能看见一片森林,此地被湍急河水、巍峨山壁阻绝,内部又有一大方土地,确实是进行长期抗战的最佳地点。 找到这个地方便证明了令臣部分猜想,当年郑克塽上表投降后,仍有一批不愿入清廷版图的人退此据至。但还必须有正决定性的证据,用以证明那些人曾在此延续反清復明的事业。 「郑克塽要是继续抗争,据守此地天险,或许仗还有得打。」令臣叹道:「唉,但拖得过三更,逃不了五更,恐怕也是苟延残喘。」 好不容易走出阴黑山洞,豪生没心情感伤歷史兴亡,他催促令臣赶紧上路。往前走了一段路,路中央立着一块一人高的石碑,上面文字全用隶书刻成。 「大明界碑,永历三十八年立。天哪,这两天经歷的一切可以写成我的博士论文了。」令臣莞尔,并替豪生直译碑文:「永历三十七年,郑克塽投降后我们循着陈永华挖凿的地道来到这里,以此为大明领土,冀望能成反清大业。」 令臣举高小莲的怀錶,两个永历三十八年相互辉映,几乎可以论定,小莲跟查力朱与这个隐密数百年的地方有关联,但除此之外两人仍是陷于迷雾之中,尚有几个疑团有待澄清。 越接近真相,豪生越觉得害怕,明明近在咫尺,却又扑朔迷离。 「这石碑没有生苔,也无毁损,似乎有人定期清理。」 「查老伯吧,不然就是小莲。」 「说不定是其他人。从小莲姑娘的说法推测,在这里活动的人应当不下千名。」 「可是你想,进入基地的入口离军营这么近,假如每一天有两个人回来走访,时日一长军方也会发现怪状吧?要是有大型祭奠,同时千人挤到树林里,怎么想都瞒不住啊。」 「换个方向想,说不定他们不是从外面进来。」 「那会从哪儿?」豪生瞥见令臣嘴角微张,先丢下但书:「拜託别再假设了,太多起伏我承受不住。」 不远处的丘地上猛然闪动一道人影,豪生没多想便脱口喊出:「小莲?」 「你怎么不想那是查先生……」令臣摇头道。 豪生与令臣跑向那人,结果凑近一看,不是查力朱更不是小莲,但震惊度更甚于前两者。三人面面相覷,讶异地哑口无言,手不停指着对方。令臣难得嘴张这么大,虽然先前他便提过可能存在这种情况,实际见到却久久无法言语。 向来镇定的令臣皆如此,遑论豪生。 那人是个中年男子,穿短褐,包头巾,扛着锄头,一双泥腿,相貌忠厚,害怕的跌在地上。他不像演戏,那种怕见生人的情感表露的一览无遗,简直是货真价实的古代人。 「先生,你怎么穿成这样?」豪生问。 「你们打哪来,我没见过你们?」 「泉州话……」令臣咳了一声,改用相同的语言说:「莫担心,我们不是坏人,只是迷路了,想找人问路。」 「这里从没有生人来过。」那人拍拍屁股站起来,警戒地说:「先祖说生人很危险,你们两个打扮怪异,是传说中的洋人?」 「某方向来说算是吧。」令臣笑了笑,拱手道:「在下令臣,这位是张豪生。未请教贵姓。」 见令臣先施礼,那人匆忙挥手道:「我只是个小老百姓,不贵,我叫黄一。令先生说话好像城里的读书人。」 「村人,城里人……你们这里很多人吗?」 「那可是,没地方比大明朝还多人。」 「冒昧请教,今年是什么年。」 「永历三百三十三年。」黄一展现一副觉得奇怪的表情,像是每个人都该知道的常识。「令先生,你是康熙的人吗?」 令臣的假设是对的,当年那批躲避清朝的明朝后裔就深居于此,一待就是三百个年头。这让他联想到避秦乱世的《桃花源记》,只是桃花源的人早已忘记政治斗争,过着不知魏晋的生活。豪生才明白令臣为何说小莲不需穿越也可能是古人。 而这里的人虽然避居于此,与世隔绝,心里仍旧想着几个世纪前的斗争。 「康熙已经驾崩很久了。」 「真的?原来那个魔头也会死。」黄一满脸疑惑,似乎再想令臣是否骗人。 「你们到底在这里学了什么?」豪生不禁问。 纵然黄一世居于此,另一个疑点又出来了,理应与此地有关係的查力朱却在几十年前就出现在现代社会。 「你们曾有人出去这里吗?」 「别开杀头玩笑了,任何人不可以超出界碑,而且前面的山洞有鬼,走进去就会死。」 「从来没人离开?」令臣加强语气,再问了一次。 「当然。」 「事情更奇怪了,如果不见到小莲姑娘,这些事根本串不起来。」令臣说。 「能带我们去村子吗?」豪生用不流利的泉州话问。 黄一似乎有些疑虑,毕竟他们这儿数百年没有外人进来。 「这个能改变心意吗?」令臣拿出小莲留下的银锭。 令臣只想姑且一试,这些人长居于此,经济活动可能早回归自给自足,不需要银两为媒介。 没想到黄一眼睛为之一亮,「好大的银子,您真的要送给我?」 「你喜欢银子吗?」 「当然喜欢,没银子怎么活。」 「只要带我们去村里,这就是你的。」令臣重重放在黄一手上。 黄一捧着银两,笑得合不拢嘴,他怕令臣后悔似的赶紧塞进腰间的竹篓。 「令爷、张爷,请跟我来,我家很近,不用一刻时间就到。」他语气、态度为之一变,像奉着财神爷。 黄一还抢着替令臣扛背包,令臣则是微笑拒绝,顺道问起这个地方的细节。黄一说他住的地方叫天兴州武定里,算是较大的村落,有四百户人家,除此外附近还有几个村子。 这些人不只没有忘却前尘,还将当时郑经设立的天兴州、万年州等行政区依样画葫芦。若这批后裔真的复製故朝,此地至少有十三个村落,照这样算来,在此生根繁衍的明朝后裔绝对不只万人。 在令臣刚遇到黄一的高地附近,能看见一大片稻田,乃是引后堀溪的水灌溉,所有的田地又清楚划分给各村庄。黄一说那里总是挤满人,而且农地越来越不够,因此正在讨论要开闢新田。 除了隐居于此,他们的生活与数百年没有两样,数百年也一直在意识里对抗满清。 来到黄一住的武定里,呈现一派恬静乡村风光,各家炊烟裊裊,小孩绕着榕树嬉戏,老人家坐在椅子上唱着小曲。这里大多是茅草屋,只有少数使用木材,砖材跟石材放眼过去遍寻不到。令臣恨不得录下这些画面,人生能有多少机会看见这等场景。 令臣跟豪生的奇装异服很快吸引了村人注意,小孩子围着两人嘻嘻闹闹,大人们则满脸讶异。黄一的家被村人挤得水洩不通,大家都想一探究竟外面的人是何种模样。 黄一请两人到火炕上取暖,接着去外头要村人稍安毋躁,不过他的声音更大,不停炫耀自己的奇遇。 「突然觉得很有明星的感觉。」豪生说。 「闹起不小的骚动啊,恐怕明天一早整个『大明朝』都知道我们来了。」 「令臣,小莲在这里吧?我有预感,她就在这个地方,也只能属于这里。」 「看到这一切还想指责小莲是精神病的人,无疑是真正的精神病。」令臣感到愧疚,因为他的假设之一是隐射小莲的精神状况。 门外充斥嘰嘰喳喳的吵杂声,几乎淹没两人的交谈,黄一的妻子端着饭菜,泛黄的米饭,还有一盘猪肉。 「这米大半都发黄了……」豪生寧可吃昨日的军用口粮。 「别挑剔了,他们把家里的好米好菜都让给我们。」令臣眼神瞥向一旁,黄一妻子另准备一桌,碗里的米粒全然发黄,菜也是烂掉的根叶,还有一小碟猪油。 令臣大口大口吃下,豪生走了一日,肚子早已闹飢荒,也闭着眼睛嚼下去。 折腾了好一阵子,黄一才把邻人说散,回来吃饭时饭菜都凉了,不过他心满意足的妻子享用冷饭冷盘,这全归功于竹篓里的大银锭。 村子里没有灯,入夜后只剩月光照明,黄一的家一下子沉入黑暗。依照农民作息,黄一他们吃完饭过不了久就要睡的,这茅草屋不大,除给黄一夫妻平时睡觉的火炕,就是一小块平地跟煮饭的灶。 把令臣当成财神爷的黄一,自然而然把火炕留给他们,自己跟妻子打算缩在地上。 「在下怎能让你们睡地上,请起来吧。」他拿出昨天用使用的睡袋,铺在地上。 经再三推辞,黄一夫妻才回到火炕上。豪生最是高兴,那火炕硬梆梆的,还没睡袋舒服。 「对了,令爷,你说康熙死了是真的吗?」黄一押着嗓子问。 「那魔头死啦?」黄一妻子大叫。 黄一骂道:「小点声,不怕被人听到?」 「是谁告诉你们康熙会不老不死。」令臣觉得这问题太好笑。 「老祖宗。从以前就说满清都是妖,会吃人的。」 第十八章探听 豪生差点没失礼的大笑出来,他只听过殭尸咬人,没听说康熙吃人。 「满清殭尸王朝,这个题材还满有趣的,我要记下来告诉我朋友。」 「黄一,你听过查力朱这个人吗?」令臣放弃清朝的话题,现在更迫切的是找出查力朱跟小莲。 「如果是这附近村庄的人,我都认识,但城里人我就不知道了。」 「城里?」 「是啊,从我们武定里走半个时辰,就能看到承天府城,只有皇族才能住那里。」黄一忽然骄傲地说:「其他人我不敢说,但我是见过王爷的人,王爷还夸讚我为国辛劳。」 令臣感到奇怪的是,为何探听不到查力朱的情报,种种跡象显示他与这地方有千丝万缕的关係。退一百步来说,就算他非这里人,他同样身穿「奇装异服」,不可能没引起注意。但以黄一等村人的态度,都是第一次见到外面来的人。 至少能确定小莲出身于此,所以见到外面世界才会不适应,虽然黄一一开始说了,从没有人可以离开这里,小莲很可能是基于某种原因才走出山洞。 「认识小莲姑娘吗?」 「哪个小莲,没听说过。说些具体的吧,住哪个里,还是样貌如何。」 令臣突然拍掌道:「你那里不是有小莲姑娘的照片吗?快拿给他们看。」 一语惊醒梦中人,豪生急忙从口袋里拿照片,要黄一过来认人。但屋里太暗,看不清楚照片,令臣点开探照灯,瞬然让黄一夫妻紧眯着眼。 黄一仔细瞧着照片,「好逼真的画--啊,这个人不是莲郡主?你们怎么会有莲郡主的画像?」 「你认识她吗?」 「莲郡主时常賑米布施,这里无人不晓。」黄一哀叹一声,「两位爷,我黄一奉劝一句,您最好别跟郡主扯上干係。」 豪生在暗冷山洞里熬了漫漫长路,就是想听到小莲的消息,现在既然知道小莲的确在此,他岂能让黄一欲说还休。 「说吧。快说啊!」 「爷,你们怎么搭上莲郡主的?现今不是一般时刻,您对外可不能说与莲郡主相熟啊。」黄一提心弔胆地说。 「我们已找她很久,请你告诉我们她人在哪。」令臣查觉到气氛不对,小莲肯定在这儿发生事情。 「别找了,别找了,你们找郡主做甚呢?回去吧,否则会很惨的。」 「别卖关子,说啊!」豪生焦急地说,这些天他想知道小莲的状况想破头,好不容易来到这里,打死都不能空手而返。 令臣将两枚本洋塞到黄一手中,试图贿赂道:「这些够压一半的惊了吧,我们急切想知道郡主在哪。只要说了,你另一隻手也能拿满银币。」 「爷,令爷,这不是银子的问题,是命啊。」黄一倏然偕妻子跪下,悽惨地说:「爷,我夫妻俩给你们跪了,真的不能牵扯到郡主啊。」 他们俩神情恐慌,连银子都可以不要,足见事态重大。豪生见他们如此,更想知道内情,巴不得上火炕揪住黄一的衣服,逼他说出来。 「难道郡主被关起来了?」令臣反问。 「您都知道了,何苦问小的,小的当成什么都没听到,请两位爷一早就走,放过我们夫妻的命。」 「既然知道郡主被押在承天府,我们定然要救!」令臣故意大声囔道。 这话更让黄一夫妻俩恐慌,黄一将竹篓里的银锭掏出来双手奉上,泣道:「莲郡主犯得是勾结清妖,两位爷千万别淌这浑水,否则不只两位人头不保,我们夫妻也会被牵连的。」 「勾结清妖……」令臣越发搞不懂了,为何小莲会被画上谋逆罪。在思想仍停在封建社会的地方,通敌叛国罪不可赦,还可能株连九族,有关联者一律视为同罪。 也难怪令臣说要救小莲,黄一会如此胆颤心惊。 「承天府在什么地方?」豪生急躁地问。 黄一当然封紧嘴,只要说了就可能被当成同谋,他寧愿不断磕头,敲得火炕咚咚响,只求他们别踏入这件事。 「两位别跪了,在下看了于心不忍,只要你肯回答几件事,在下答应你们不干涉此事。」 「真的?」黄一疑惑地抬起头,看了妻子一眼,两人才缓缓起身。 令臣捉住豪生的手,要他稍安勿躁,现在黄一夫妻的情绪不稳,若再给予刺激,就什么也套不出来。虽方踏入这块隔世境地,令臣却感受这地方有股肃杀氛围,即便这些人不知清朝已灭,在这儿平安数百年了,为何仍严密防范未曾见过的敌人。 「你凭什么说郡主通敌,有证据吗?」 「令爷,那都是城里人说的事,我们哪能查证什么。」黄一委屈地说:「先前我还替郡主说好话呢,您现在瞧不到,我大腿里的伤疤,那打得可多惨。」 黄一哭诉了自己的境遇,接着说:「说要证据,也不全没有,但都是听说。前些日子莲郡主消失了,整个地翻遍也找不着人,不久传出郡主跑出山洞,要与清妖结盟打进来。」 「那你看见郡主了吗?」 「谁能没看见,闹大了,昨天郡主被押着游街,然后就关到天牢里,可能没多久就要砍了。」 「你相信郡主通敌?」 「令爷,我不敢说,真的不敢说,但莲郡主之前很照顾我们。求您别问了,到这儿吧,睡下吧,明天赶紧走,我保证不说你们的事。」 令臣知道最多只能探到这些消息,便頷首保证不再问,黄一跟妻子才忐忑不安躺回炕上。 令臣关掉探照灯,窝回睡袋,用普通话与豪生轻声讨论方才得知的事。 「未免太奇怪了,小莲莫名其妙就要被斩首,刚刚他们也叫她公主,堂堂公主怎么会被安上这种罪?」 「是郡主,表示小莲姑娘乃亲王之女,只是不晓得姓郑,还是朱。」 「谁管姓什么呢,我们必须马上去救小莲。」 「别大声张扬,虽然他们听不懂我们说话,但一有大动作他们都会惊慌。」令臣提醒道。 于是豪生憋着脾气说:「总不能坐等他带我们去,他肯定不会的。」 「我看当今之计,只能找他们的统治者。可是他们如此畏惧外边的事物,恐怕不会听我们说话。」 「那查老伯呢?查老伯不是二十年前就出山洞了吗,他怎么不算叛国?」 由于没有查力朱的照片,无法询问黄一,查力朱的下落又是另一个谜题。 「能肯定小莲姑娘被抓,姓查的绝对脱不了关係。」 两人彻夜长谈,想出许多关于查力朱的可能性,还有营救小莲的方法。谈到极深的夜,两人不自觉睡去。 豪生梦见身穿白衣,哭喊凄厉的小莲,小莲被押在一座险恶的牢笼,牢里满是刑具,长相狰狞的狱卒正对她残酷用刑。 小莲一声声哭喊,求豪生救她,但豪生却怎么跑也跑不过去,只能待在牢笼外着急。噩梦纠缠一夜,豪生发出痛苦的声音,令臣猛力摇了好几次,豪生总算从梦里解脱,满身冷汗盯着令臣。 令臣一脸肃穆蹲在他身旁,神色相当难看。 「你也做恶梦了?」豪生擦拭额头上的汗珠。 「是梦就好了,可惜不是。」令臣看向火炕。 黄一夫妻不在炕上,但农具好端端放在原位,窗户则敞开。此景不言而喻,黄一肯定偷偷跑去官府通风报信。这情况是可预期的,令臣本就没想过能轻易找到小莲。 一阵冷风灌入,吹得豪生头疼。 「换个方向来想,会有专人带我们到承天府。」 话方说完,屋外传来杂沓的步伐,脚步很沉,来者身上定穿着盔甲、配戴兵器。 令臣慢慢收起睡袋,背起背包。 「现在要出去?」豪生紧张地问。 「早晚都得面对,只是方式比较激烈一些。」令臣笑道。 两人一前一后出门,果然见到二十名身穿锁子甲,手持大刀的士卒。带头的人身材魁梧,披着夺目的明光鎧,在日光下更显闪耀。若情况允许,令臣很想仔细考究那副明光鎧,顺道弄清楚以如此弹丸之地,如何维持这些装备长达数百年。 那军官与黄一窃窃私语,然后指着两人,喊道:「拿下。」 「慢。」 「清妖想抵抗吗?」 「这位大人,您一声不问就要带走我们,这未免说不过去。」 「哼,两个清妖话倒很多,凭你是清妖就该斩下。」那军官声若虎吼,中气十足。 令臣摸了摸头顶,说:「您知道满清人留辫子吧,我们看起来像吗?」 「耍嘴皮子,谁不知道清妖形状多变,既然栽在本将手上,你就不必想方设法了。」 军官手一挥,士卒立刻涌上,分别捉住两人。豪生见令臣毫不抵抗,也只好顺从被押上囚车。 「知道插翅难飞了?配合一点,还能让你们死的好看些,拉着游街,告诉大家清妖潜入了,莫学郡主通敌。」 军官让两名敲锣手四处宣扬,沿途村人宣传,叫所有人放下手边事来看清妖,昨天见过令臣、豪生的武定里村民,皆没想到一夜后两人就关上囚车,暗自庆喜没遭牵连。 但令臣愜意的纪录游街范围,计算土地面积与人口,他知道最后总会回到承天府,也就是他们大费周章想要抵达的终点。 第十九章苦逢 游完天兴州的范围,接着马儿改个方向,朝万年州去,沿途万人空巷,几乎每户一家老小都出动了。根本前方敲锣打鼓通知,这些长年无事的黎民听到动静,自然四相奔告,纷纷出来看热闹。站在囚车上眺视,放眼望去皆是人头,人口比令臣一开始初估的还多。 可以说找到这一方土地的人很幸运,周围天险围绕,小河悠游,农园沃野绵绵,耕耘三百年未见地力衰竭。但令臣觉得很怪,带头的军官似乎早知道两人会来,游街的场面也是故意告诉所有百姓,敌人仍在,必须随时注意。 绕完天兴、万年,又走了一段路,出现一座城楼,那城便是承天府,外面绕着夯实的砖墙,并煞有其事的挖掘护城河。承天府外还格外独立一个小村庄,令臣推想明朝兵制乃世袭,那些房子应是军眷住所。 只见锣鼓通响,城门大开,里面早已有百馀兵卒分列两旁,严肃立正,等待囚车进入。承天府里建造了各式官衙,还有不少气派的房子,石板路铺得很平稳,令臣忖这里就是官员与明朝宗室居住之地。 当然这些建筑没有外面的明朝建筑富丽堂皇,承天府也不大,毕竟不需要这么多官员,但倾数万人之力,这番成就足已让人叹为观止。 囚车被拉到一座最大的房子前,匾额上书着「寧靖王府」。 士卒粗暴的拉下两人,强迫戴上镣銬,令臣问那名军官:「军爷,这里是哪?」 「不识字啊?写着『寧靖王府』看不懂?」 「哪个寧靖王?」豪生只记得殉国而死的寧靖王朱术桂。 「等下就知道了,进去。」 两人被拖到内堂,其馀士卒全员留在王府在,只有军官跟着进去,里面的另换一批人接手,这些兵卒神色刚毅,清一色穿着明光鎧。雄纠纠的军人盯着他们,气氛相当沉抑,令臣跟豪生踉蹌的脚步回盪大厅,一声声直递心中。 「跪下,王爷等等就出来了。」军官说。 但令臣昂然站立,文风不动,豪生见状也站得直挺挺。 「叫你跪!」 军官猛力踩向令臣大腿内侧,令臣噗哧一笑,挡住衝击,反手破坏他的重心,再顺势一蹲拖到肩上,转身拋出去。 那军官不敢置信地躺在地上,一旁同僚赶紧过去搀扶,其馀则抽出长刀,围住令臣,豪生看见冷冷刀光,怕得缩到令臣身旁。 「别担心,他们不敢杀。」 「臭小子,方才我疏忽了让你鑽空,有种我们重新来过。」 「我銬着重二十五斤的镣銬,怎么打得赢军爷你?」 「还耍嘴皮子,看我斩不斩你的头。」说着那军官唰然拔刀,一个箭步刀架到令臣颈子上。 「如果这刀砍中了,就是好刀法。可惜。」令臣莞尔道。 「王爷到──」 内侍扯着嗓子高喊,眾人立刻收回武器,回到定位站好。那军官迎面揍了令臣一拳,恨恨走回自己的位置。令臣往后跌了几步,喷出鼻血。 王爷身穿华服,徐徐走来。 「查力朱、朱丽查,原来如此,哈哈哈,您是朱王爷。」 但豪生不懂,他不敢相信所见景象,查力朱竟在这里摇身一变成为朱王爷。 朱元璋建立明朝后,为怕后代子孙名字重复,定下二十三房子孙取名规则,第二字是定製,第三个字则由五行偏旁轮流。寧靖王朱术桂乃辽王朱植一系,第十七代子孙中间字为「丽」。 令臣背过明代藩王世系表,加上看见寧靖王的王号,再将「查力朱」三字推敲一番,便得出结果。查力朱为掩人耳目,对外把名字倒过来,改「丽」为「力」。 「清妖无礼,竟敢直呼王爷名讳──」 「住手,莫要丢了天朝顏面。」查力朱喝止,威严的走到令臣面前,「本王苦心设计,总算引出你们这些妖孽。本朝与汝等妖贼抗衡三百馀年,绝不能毁于本王之手。」 接下来查力朱的叨叨絮絮令臣毫无心思听,因为那既荒诞又幼稚,什么康熙不死妖孽、满清食人怪物,维护天朝正统,并一再强调夺回神州。查力朱语气鏗鏘有力,让将官不禁动容,有人忍不住直喊杀光清妖,激动处竟潸潸落泪。 若这是一场闹剧,令臣或许尚能理解,但这些人太认真,深深投入这场演了三百年的戏。然而查力朱在外生活数十年,岂会不知满清已灭,明清抗争早已是史尘烟云。 但他疾奋呼吁杀光清妖,疯狂的很真实,也让令臣觉得讽刺。 「根本没有清妖!」豪生忽然怒吼,冲向查力朱。 两旁将官立刻左右拦住,豪生嘶叫道:「骗子,大骗子,康熙早就死了,他后面还有雍正、乾隆,还有嘉庆、道光,清朝早就没了,早就已经不在了!你却为了这种骗小孩的话想处死小莲──」 「溷蛋,敢对王爷出言不逊。」被令臣过肩摔的军官早想出气了,他狠踹豪生腹部,重重揍了好几拳。 「诸位将军看见没有,清妖擅长妖言惑眾,什么言语都说得出口。」查力朱冷笑道:「本王重申一次,与清妖结私者,罪不可赦!」 豪生奋力头槌那名军官的下顎,那军官恼怒,重重搧了豪生一掌,连血都打喷出来。 「朱王爷,您别做得太过分了。」令臣喝道。 「清妖乃万恶罪孽,死不足惜。但本王要当着天下百姓面前处死汝等,死在本王府太便宜了。带两人下天牢,等候处刑。」 他们这时才放开伤痕纍纍的豪生,豪生瘫跪在地,怒视查力朱。 「查先生,不,朱王爷,晚辈愚駑,最后还有一事相问。」 「本王慈悲,容你一问。」 「朱王爷,三百年来你们抗衡『清朝』,是为延续『大明朝』,还是为了维护家族。」 「拉下去,跟勾结清妖的逆首郑莲押在一起。」 查力朱脸色一沉,大甩袖袍,那军官立刻唤来兵卒,将两人强拉到天牢。豪生早被打得软脚,任人拖行。他们再次被拖上囚车,押往天牢。 天牢的位置令臣不必多想,也知道在承天府西南侧,按照传统建筑风水,牢狱属阴,需坐北朝南,立于坤位,坤正是西南方位。 承天府城不大,从北边的寧靖王府到天牢不过一刻多的路程。天牢主要关押重刑犯,不远处还有关押一般人犯的地牢,虽是弹丸之地,所需衙署应有尽有。天牢大门口立有狴犴凋像,象徵明辨是非,此时却格外嘲讽。 「送清妖来了。」押送的兵卒改将人犯转交狱卒。 狱卒如临大敌,六个人拿着水火棍抵着他们的背,这些人深信「清妖」会食人吸髓,即使有镣銬,也没有军人强装胆气。 但豪生双腿无力,兵卒一放下他,就像烂泥瘫软在地。方才那些人出手太狠,不擅长打架的豪生被一下子就不支倒地,令臣环顾一脸畏惧的狱卒说:「你们站着做甚,不帮忙扶吗?」 「别骗了,一靠近你们就会被吃掉,自己走,快啊!」 百年积下的观念深烙在这些人心里,令臣只好拉起豪生,但镣銬使他动作迟缓,因此走得很慢。狱卒一边喊他们动作快,又不敢真正靠近,只要令臣稍微停顿,就怕得退缩好几步。 看见这模样,令臣笑忖至少被押在天牢时,狱卒们不敢轻举妄动,滥用刑罚。而且这里有两人费了许多精力要找的人。 小莲就被押在通道最尾端,她手被铁鍊銬住,一身素衣面壁不语,身旁配有一位侍女照顾她的生活起居。由于小莲的牢房打扫得很乾净,但她的背影相当沧桑,不知受了多少委屈,一旁饭菜几乎没动过。 「小莲──」豪生激动地叫唤,甩开令臣的手爬到牢房前,双手紧摇木栏。 小莲一惊,肩膀颤了颤,缓缓转过头,有气无力地说:「张公子、令臣公子?」她扬起颓容,那黯淡的眼神似乎还不敢相信眼前的人,惊讶了半晌,才挤出苦涩的笑顏,以及两行清泪。 第二十章难处 「别闹腾了,快走,你们的牢房在隔壁。」狱卒壮着胆轻踹豪生,但不敢碰触他。 小莲更瘦了,脸上毫无血气,外表虽没有受到酷刑伺候,内心却被折磨的千疮百孔。豪生见到此景,焉能不难过,这可不是在演戏。小莲的脸颊被泪珠浸润,才像燃起生命之火,那憔悴的躯壳方唤回一点意识。 「起来,有话等会再说。你不是来这里哭哭啼啼的吧。」令臣拉起他,细声责问。 豪生这才松手,跟令臣缓缓走到隔壁。相较于小莲的牢房有桌、有椅、有床,令臣他们的只有铺一层稻草,狱卒打开狱门,吆喝两人赶紧进去。那六名狱卒很头疼接下囚禁清妖的苦差事,脸一个比一个还恐惧。 「给我待好,你们敢胡乱造事,我们就不客气了!」狱卒临走前还不忘撂狠话。 随六道恐慌的脚步生仓皇离去,令臣说:「我倒很好奇这三百年来,他们真判过死刑吗?」 豪生拍着土墙,喊道:「小莲,小莲,你听得到吗?」 「张公子,小莲害你们受苦了。」小莲啜泣道。 「不,受苦的是你。」 豪生紧抿嘴唇,想起在文化城小莲看见清朝服饰而迷惘的眼神,还有那些听不懂的呢喃,如今皆已水落石出。那是知道真相后的错愕,长久来的认知却如此荒诞,三百年华梦徒剩无穷寂寞。 令臣轻声说:「小莲姑娘,我们已经掌握七成脉络,但走得太累了,剩下的请你说吧。」 良久,小莲才传来一声悲愴的允诺。 「原本答应张公子,到了这儿便托出一切缘由。」小莲试着调整情绪,以免听来都是泪声,「令公子,你已知道小莲乃郑家后代,而你们所知的查力朱,真实身分是朱家王爷。」 于是小莲说起故事:当年不愿降清的郑氏族人与寧靖王朱术桂的后人,带领遗民逃入位置偏僻而地势险峻的大地谷内部,他们在此生根,并建立原有的官署机构,一步一步打造出承天府与十三个里。 由于多年与世隔绝,遗民对清军的恐惧不知何时以讹传讹演变成妖魔,说成康熙不老不死,满人各个都是食人怪物。 「抱歉,容我猜想,这些传言是皇室散播的吧,我想是为了加强统治力,以及在后代子孙前有顏面。」令臣打断小莲的话。 这些话听在其他贵冑耳里无疑诽谤,但小莲出去经歷一遭,她难过地说:「或许如令公子所言,毕竟出山路线图分藏朱、郑二家,也许是先祖们矇骗百姓这么,最后连自己都骗了。」 「查先生呢,或者该称乎为寧靖王爷,他又是怎么一回事。」 小莲说,事情回到过年之前,某日她去寧靖王府寒暄,她自父母双亡后,一直跟查力朱很亲,查力朱也待她视如己出。那日查力朱不在,小莲在书房把玩古物时不小心触碰到一个暗柜,打开一看有好几本帐册,还有详细的笔记。 小莲惊讶地发现查力朱早在二十多年前就出山,进入外面社会,开设了一间古董店。这二十年来从未有人发现异样。小莲这才想到,查力朱总是会以闭关修练灭清妖之术为由,消失一段时间。 其中一篇泛黄的纸张印着满清復灭的事情,小莲当时不敢置信,他们抗衡三个世纪的假想敌其实早已灭亡。 因此她想一探究竟,她潜入郑氏陵寝,拿走珍藏许久的出山图,虽然有出山图和查力朱的地图,但小莲从未离开这块土地,面对阴暗的山洞与杳杳前路,她不免犹豫。 最后她下定决心,跨过祖宗定製不得跨越一步的界碑,带着包裹隻身闯入山洞。岂料在洞口遇到穿着时装的查力朱,两人激辩起来,查力朱只得摀住小莲的嘴,并施打镇定剂。 「镇定剂……他还随身带那种东西啊!」豪生惊讶地看着小莲。毕竟镇定剂属于处方葯,需有医师处方笺才能购得,再说查力朱看起来也不像需要镇定剂的失眠患者。 「别忘了朱王爷连军火都能搞到,搞来镇定剂也算不了什么。」 豪生听了连连頷首。 小莲继续说了昏睡过去后的事,醒来后发现已经到了台南市,也就是查力朱的古董店里。查力朱求她别说出去,他们可以一起共享这份秘密,但小莲不愿意,只要她一反抗,查力朱就会让她吃安眠药。小莲安静时,查力朱便会教她使用些简单的现代物品,这也说明小莲为何能在豪生租屋处使用电器。 「小莲姑娘,虽然你被朱王爷囚禁,但也算到外头生活了一段时间,应当知道外面人如何用钱。」 「我在书房发现义父帐本时,写着古银可兑现钱几许,后来被义父困在古董店足不出户,三餐都由义父照料,尚不知外面规矩。侥倖逃了后,想古银值钱,便拿了些带在身上,却不知外头不是随处可用。」 小莲从救护中心逃出去时顺手带了一些麵包,直到食物吃完,才引发便利商店的误会。 听到这里,豪生不禁涌起一股怒气,恨不得冲牢笼替小莲报仇。 令臣理智地说:「为了阻止小莲菇娘说出境外世界的秘密,朱王爷可谓费尽心思。若是直接将小莲菇娘带回此地,一旦小莲菇娘的宗族四处搜寻,这块小地方无需刮地三尺,很快就会露馅。」 小莲点头,认了令臣的推断。 后来直到她假装臣服了一段时间,某天趁查力朱不注意,偷偷逃出去。接着就是遭遇大地震,被豪生救起,接连发生的一连串事情。 查力朱还威胁小莲,要是小莲不配合,就抓两个百姓当清妖杀了立威。 「朱王爷有说过为何他要隐瞒真相?」 「还有什么可说,怕地位不保罢了。」 「製造恐慌来愚弄人民,跟某些溷蛋政治人物有什么两样?」豪生气愤地说。 「小莲姑娘,你不怕吗?」令臣问。 「不知道。可是我不愿百姓们活在谎言。」小莲无助地说。 是该维护先祖的顏面,还是让「天下人」知道真相,从此不需要提心弔胆,又或者捨不得长久以来的优越地位。这些问题疯狂捶打小莲脆弱的内心,人是自私的,怎能轻易放弃得来不易的利益,只要是人,必然会不停在这些问题中煎熬。 然而小莲的困扰不只因为个人,那是几百年的积累一次在她身上爆开,处于这平行世界的巨大烦忧,并非几句好听话的激励话语能化解。 但小莲心中定有个答案,也因此挣扎,才会使自己流落至这般地步。 「小莲姑娘,吃饭吧,吃饱了才有力气活着。上天让你在强震中活下来,不是为了让你在此绝望。」 「也许当日死了便一了百了。」 豪生忍不住鼻酸,他抽噎道:「你不是说要救苍生吗,现在还说这种话……」 「对不起,张公子。」 小莲的声音渐渐消隐,静得彷彿墙壁另一端无人。豪生还想说些什么,令臣对他摇头,此刻更该让小莲独思。 「你不觉得很无力吗?」豪生伤感地问。 「怎么说呢。」令臣摸着皮衣内袋,笑道:「你怎么也难过起来了?」 「这一切来的太突然,我们可能就要死了──」豪生抱着脚,低头沉吟。 「但我们还没死,还这里讨论回去的方法。」 「回的去吗?」 「你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会死吗?」 「明天或后天吧,谁知道。」 豪生靠在土墙上,像一隻拍不动翅膀的绝望鸟儿,放弃再次飞往蓝天。 令臣抽起雪茄,莞尔看着他,似乎一切仍天下太平,跟往常日子没有两样。 牢房空气不流通,豪生被呛得直打喷嚏,他一把抢下雪茄,扔在地上,慍怒地说:「你有病啊,这时候还有心情抽菸。」 「呵呵,我以为你真的意志消沉,打算就这样结束生命。」令臣走过去捡起雪茄,捻熄菸头。「既然还有力气生气,就别说丧气话了。」 豪生颓然倚墙,不解地问:「你不怕死吗?」虽然从认识令臣至此,令臣展现出非比常人的能耐,但面对死亡威胁有谁能毫无恐惧。 「怕,我比任何人都怕死。」令臣坐到他身旁,看着牢房顶一扇小窗,「小豪,我们来找小莲时,你不是已做好觉悟吗,否则你怎么敢进入连有没有出口都不知道的山洞。」 「因为──因为我相信小莲在这里。我一直是个很平凡的人,不管何时都是,从没想过会遇到这种事情。」豪生停顿了一会,悲伤地说:「我很废,什么也不会,家里也没钱,但不管怎样也想凭自己的力量救更多人──」 「够了,只要知道你还有信心就好,那些遗言等你真的要死了再说慢慢说。」令臣重重按着豪生的肩膀。 「喂,清妖,吃饭了。」一名狱卒把饭菜扔进来。 后面的人窸窸窣窣赌两人是否真的会吃饭,还是只吃人肉。 那些饭菜比昨天在黄一家吃的还遭,令臣二话不说拿起饭菜猛吞,不忘讚美道:「比我想像的还好,天牢还是有点良心。」 他招呼豪生过来吃饭,那些狱卒各个瞠目结舌,像是这辈子没见到人吃饭似的。豪生见了发黄的硬米粒,食慾就消去大半,莫说是人,真正的妖物来了恐怕也没胃口。 「你看,另一个不吃呢。还是算我们赢。」 「去你的,才一半。」他们继续待在牢房外观察两人。 令臣笑了笑,仔细观察这六个人的样子。 吭──令臣忽然丢下饭碗,吓得六名狱卒往后退,纷纷抄起水火棍指着他。令臣捧着肚子,神色铁青,他一口气吐出方才吃下的饭菜,一团黄煳煳的东西让人不敢直视。 害怕之馀,那些狱卒还是雀跃的说:「就说清妖不吃人吃的,你看他吐成那样。」 「令臣、令臣你没事吧,别吓我啊!」豪生摇着令臣颤抖的身躯,也跟着慌了。 这分明是食物中毒的徵象,豪生大骂:「你们这些王八蛋,竟然在饭菜里下毒!」 「别瞎扯,谁叫你们这些妖明明不能吃饭还要吃,难道割我们的肉给你们啊?」狱卒连忙后退,用水火棍敲着木栏杆。 令臣痛苦的拳头垂地,大腿抖个不停,甚而口吐白沫。 「喂,你刚才才说要有希望的活下去,搞哪齣啊──」豪生急得眼眶噙泪, 「查老头,一定是他在饭里下毒!喂,你们快把该死的王爷叫来,叫他拿解药来──」 但那些狱卒岂理会豪生,一个个杵在那儿等着看清妖的下场。 第二十一章伏妖 令臣的呻吟传到隔壁牢房,小莲也听到出事了,急忙喊着:「令公子,没事吧?张公子,你们那里发生何事?」 「不知道──中毒了吧。」豪生六神无主,扶着令臣拍背搓胸口。 镣銬被弄出不舒服的声响,这时令臣忽然猛力推开豪生,豪生磕磕绊绊往后倒下。令臣摇头晃脑,倏地起身,眼中精光四开,直瞪门外狱卒。 狱卒以为妖怪现真身,慌得拾水火棍敲打栏杆。 「快,洒黑狗血逐妖。」 「哪有什么黑狗──」 令臣脚踏三下,青筋暴露,说着没人一串听得懂的语言。 突然他用清晰的南京官话吼道:「大胆逆徒!」 「怎么了?」 「六人见鄂王在此,还不请安。」令臣威武地说。 豪生这才明白令臣扶乩,这场景常在建醮时见到,但令臣说话不张嘴,声音 却听得清清楚楚。 令臣此时扮得是岳飞。豪生通过恶补歷史知识,知道了在清朝入关前,岳飞武名及香火都跟关公在伯仲间,由于岳飞抗击清朝祖先女真,因此採取贬岳扬关政策。相反,明朝相关政权便信奉岳飞了。 既然「大明朝」将满清当成妖尸,那么肯定是对岳飞敬畏有加。 「本王趁这清妖身子虚弱,降身现世,特有一事相告。」 「真的是岳爷爷?」那狱卒半信半疑打量。 令臣怒眉踱地,发出震吼:「本王当年驱女真铁骑,直达朱仙镇,可叹十二道金牌误国,遗憾了直捣黄龙之宏愿。」 令臣神态威仪具足,像是真的成为乩身,而且不必张口亦声若洪鐘,「大明朝」迷信至极,见令臣神样皆信以为真,六名狱卒赶紧合掌跪下,向鄂王请安。 「你们之中有人大限将至,幸亏本王及时出现,方可救命。」令臣环视六人,指着跪在右边第二个人说:「你,不错,气虚体弱,印堂冲黑,乃大难之相。」 那人的身材在六人中算是普通,脸色也无异常,他焦急地说:「不会的,岳爷爷,小人平时没生什么病──」 「住口!你是否近来梦长难眠,反覆翻侧,食慾不振,睡几个时辰仍感疲惫?」 那人「啊」的一声,满脸惊恐,他的伙伴嘖嘖称奇地说:「你最近不老喊睡不好吗?」 「不可能啊,大夫说只是心神不定,放宽心就没问题。」 「谬误,你非染疾,而是中邪气。」 「邪气?」 其馀五人立刻离他十步远,那人怕得磕响头,求道:「岳爷爷救命,小的没有做坏事啊!」 「此乃清妖之毒,七日后你将声形如妖,只吃人肉,一辈子变不回来。」 那人唇齿发颤,脱了衣服检查身体哪里出现异状,他的伙伴紧持水火棍,一副随时都能仗杀他。 他脱到只剩一条开襠裤,泫然欲滴地说:「岳爷爷,请您显灵救命,小的还有老母要奉养。」 令臣闭眼頷首,重复踏着七星步法。 「不要走啊,岳爷爷,求您救命啊──」那狱卒以为令臣要退驾了,衝到牢门前吶喊。 「本王与太上老君酌情,替你索来救命神丹。」令臣轻轻摇头,叹道:「此葯珍稀,本王将欠太上老君一道情,不过本王愿意,你可知为何?」 令臣步伐渐缓,慢慢归回定位,说:「尔等皆知本王一生痛恨女真,然而清妖乃女真遗孽,本王恨不得杀尽。」他瞪着豪生,那杀意使豪生打自心底发寒。 「可是小的从没接触过清妖,为何染上妖气?」 「愚蠢,妖物无形无嗅,寄宿其身焉能得知?本王要你襄助朱王爷,共成灭清大业。」 「岳爷爷是要小的手刃这两个清妖?」 「时机一到,你自然知道如何办,现在伸出手来,本王赐你仙丹。」令臣双手剧烈震斗,呼吸急促,像跟太上老君谈判。 那狱卒跪在牢前,高捧双手,跪等赐葯。 令臣凭空抓出一把葯,放在他手上。其他五人见到鄂王赐葯,面露覬覦,令臣喝道:「尔等与清妖相处,久之不免染上妖气,尔等六人悉数分之。」 六人听闻,连磕三个响头,感激地说:「感谢岳爷爷,小的明日定到岳王庙拜谢。」 但其中一人疑惑道:「可是岳王庙早就封闭,只有王府的人可以出入,小的没法带供品酬谢岳爷爷。」 「那道无妨,只要心存感念,本王自然得知。」 当下六人分葯,囫圇咬碎吞下。 令臣突然惨叫一声,痛苦地说:「岳爷爷不要,我知错了,我不该与清妖为伍,啊──」 他噗通一声下跪,以拳击胸,用掌打脸,那些狱卒大声叫好,他们知道鄂王正在处罚清妖。令臣气喘吁吁,后仰倒下,失去意识。 「喂,你还好吧?」豪生这时才敢靠近。 「想不到岳爷爷竟然上了清妖的身,还给我们仙药,简直比庙里的庙祝起乩时还厉害。」 六人不管令臣死活,热烈讨论着鄂王扶乩的事,他们也谨遵教训,不敢太靠近「清妖」,等光着身子的狱卒重新穿好衣服,立刻退到外头。 豪生拍着令臣通红的脸颊,令臣乍然还神,捉住豪生的手,说:「别打了,会痛的。」 「你总算回神了,刚刚真是吓死我了。」 「知道,岳飞显灵嘛。」令臣神秘兮兮地笑。 「你刚装的呀?」 「相信就是真的,不相信就是假的,可能我与岳飞有缘份。」令臣疲惫地走到墙边,靠着休憩。 小莲听见隔壁没了动静,忙问:「张公子,令公子身体如何?」 「小莲姑娘,岳爷爷刚走,没事。」 「我可担心了,想不到你也懂扶乩,请来岳爷爷。」 「没事了,小莲姑娘。」 但豪生站在令臣后面,看得一清二楚,他说:「你当我没看到你从内袋拿维他命出来?」 「那几个狱卒睡眠不足,长久必然积劳成疾,是岳爷爷知道我这里有葯,特意给他们的。」 「那你不成了太上老君。」豪生揍了令臣一拳,佯怒道:「我刚担心死了,还真以为你中毒。」 令臣又从内袋里拿出几根能量棒,与豪生分食,补充体力。在彻底发黄发硬的米饭前,能量棒堪比山珍海味,豪生说:「你的皮衣根本是百宝袋。」 但豪生不得不说令臣起乩维妙维肖,还能不张口说话,任谁看了都找不出破绽。有了方才鄂王的说词,那狱卒就算胆大包天,也不敢惹他们,免得又邪气缠身。 「令公子,世间万物亦真亦假,你说人们该信什么才好?」小莲意有所指地说。 「你出去了一趟,看了也不少,这事情你当更明瞭。」 「是啊,替我谢谢岳爷爷,小莲心中有答案了。」 「你们干嘛像在说暗号一样?」豪生皱着眉,听不懂两人的哑谜。 令臣笑着沉默了,起乩耗费体力,两、三根能量棒远远不够补充。他的内袋虽装了一整盒,但要分给小豪,按一天三餐分量来算,顶多维持两天而已。查力朱不晓得要等到何时,才处决「清妖」。 「我也得享清净才行。」小莲提气大喊:「狱卒,狱卒!」 听见这声量,便知她恢復精神。 甫闹完一阵,又换小莲叫喊,这些狱卒有了方才的教训,以为鄂王又上身指示,赶紧簇拥跑来。 结果小莲是说:「请帮我撤掉侍女,我一个人就行了。」 「这怎么行呢,王爷若怪罪下来,我们被当成同谋,脑袋不保。」 侍女是查力朱安插的人手,一方面是装出体恤郡主,另一面为就近监视。 「你们不怕本郡主请清妖入你们身?」小莲摆起官威。 「吹吧,我们有岳爷爷做靠山,谁怕你的清妖。」 「是啊,你们不怕,但她呢?」小莲笑看那名侍女。 侍女这才意识到自己处在多危险的环境,她哪惊得起吓,泪水立刻滚滚流下,跑到牢门旁求狱卒开门,表明不想待了。 「那我们更不能放她出来,要是传染了怎么办?反正她也陪郡主好几日,牺牲就牺牲了……」 「你们勿忘了,每日给本郡主的饭菜还得经由她手,她若妖化,你们胆敢进来吗?再说你们不送饭菜,本郡主先饿死,朱王爷能饶恕吗?」 六人面面相覷,定夺不了主意。 「反正我们在这看着,又有岳爷爷帮忙,出不了什么乱子,顶多王爷来了,再叫她回去。」有人提议道。 另外五人也纷纷附和,于是便打开牢门,让泪眼汪汪的侍女出去。令臣忍不住抚掌大笑,狱卒也不敢过去问,那笑声到底是清妖还是岳爷爷。 第二十二章答覆 小莲说「大明朝」其实许久没砍过人头,连刽子手上哪找都不知道。令臣笑说:「找个不纯熟的刽子手来,恐怕得砍好几刀才能成。」豪生便惊得护住脖子。 转眼两日过去,经过岳飞降身的事件,狱卒虽不正眼对待令臣他们,也不敢造次。况且令臣他们不吃饭菜,仍然脸色红润,狱卒们越发相信他们是妖怪。 令臣发现,查力朱给小莲这个「逆臣」很大的特权,早晚盥洗、丰富热腾腾的三餐,除了手脚被铁鍊锁着,其馀生活完全比照她当郡主的时候。 仅一呎之隔的令臣两人则破破烂烂,整个牢房臭烘烘,喝水还得吆喝老半天,威胁利诱才饮的到。 令臣忖这是为了服其他郑氏族人的心,这两天他与小莲进行更深刻的谈话,得知三百年来皇室朱氏跟藩王郑氏间的权力倾轧,朱姓王爷地位崇高,郑姓虽退一档次,但因先祖功业,实权上较佔优势。当然这个平衡彼消彼长,单看两大家族的当家魄力,如今则是以「寧靖王朱丽查」为首的朱家稍强。 两家族也有共识,再分出高下之前,一直奉永历年号为正朔。 「触蛮相争。」虽然对小莲很不礼貌,令臣不禁如此评论。 这句成语的典故出于《庄子》,说是某隻蜗牛触角上有触氏、蛮氏两个国家,两造为争土地时常征战。庄子用这则寓言劝諫齐、魏,为一点私利兵戎相见,跟在触角上争领地没有差别。 如今用在「大明国」的朱、郑相争,更合适不过。明朝痛失九州,一路撤台,又被施琅击败,撤至大地谷内一方净土,却仍为权力你争我夺。 小莲阅读诸子百家,《庄子》的故事自然熟稔,但从小身处这样的环境并不觉得奇怪,出去一趟后便深有感触。 夜里疲倦的豪生深深睡去,小莲则跟令臣闲聊,讨论经史子集。 忽然小莲肃穆问道:「令公子,小莲可否问你一件事?」 「将死之人,其言也善。问吧,我知者必答。」 豪生板起脸,像在斥责令臣说的话太不吉利。 「为什么你愿意襄助?纵是知道小莲身上的花牌与宝物,令公子也有法子窃走或骗取,何苦做到这般地步。」 「取财有道,我不破坏信誉。」令臣抓起地上乾巴巴的稻草,试图绑出一个形物,「说实话,我最初确实受你的花牌吸引,想着难得回来台南一趟居然遇上好货了。我见小豪对你有兴趣,也打着算盘捞些,觉得不过举手之劳。哈哈,谁能料到卷进一桩挺麻烦的事件,毕竟你跟我也没立下正式契约,我当时已打算放弃。只是,又不想丢着。」 「因为张公子?」 令臣瞥了眼呼呼大睡的豪生,「看着他对你的执着,愿捨命救你,让我想起从前的事,很愚蠢,却容易被这种信念打动。小豪不单想救你,知道『大明朝』的一切后,他更想救所有人。」 小莲轻呵一声,是感激也是感动,不发一语表露了全部情绪。 令臣也不说话,轻轻哼崑曲《奇双会.三拉》,夜越来越沉,静如大明朝再无声息。 ※ 这日中午,令臣食完热量棒,便同小莲讨论《李义山诗集》,豪生虽不懂也凑着听,顺道学一些诗打发时间。 「令臣,你何不请岳飞上身,叫那些狱卒放我们走。」豪生问。 「岳爷爷恨透女真人,岂可能说出放走『清妖』这样的话,这一点他们还是懂斟酌的。」 「都被押两天,两天无消无息,我猜分局长大概以为我畏罪潜逃了。」豪生牢骚道:「查力朱那溷蛋到底什么时候才要动手?」 「确实,热量棒也不够了,再关个几天,不吃那些饭菜也不行。」令臣并不是不吃,而是先前已经营造出他是无法吃人饭的妖物形象。他懊恼的笑道:「那些饭菜也不能吃,恐怕还没被砍头就饿死了。」 小莲知道两人的苦境,却也爱莫能助。 突然一名狱卒急躁奔来,打断三人谈话,那名狱卒皱着一张晒黑的脸,拿了三炷香插在牢房前,虔诚跪着。 「妖少爷,麻烦你再请岳爷爷来,我有要事相求。」黑脸狱卒的态度相当亲切,让令臣觉得噁心。 见令臣不回话,他确认其他人都不再,才紧张地说:「妖少爷,我很想要有个儿子,可是一直生不出来,去看大夫也没效,可不可请岳爷爷赐仙丹。」 「你拜错了吧,生孩子应该拜註生娘娘。」但令臣随即想起,小莲说这儿只有土地庙跟岳王庙外,除了岳王庙另有供奉玉皇、王母、太上老君等几尊大神,这里的人连二郎神都没听过,遑论註生娘娘。 幸而令臣上次不是说跟药王孙思邈借葯,那些狱卒肯定不相信。 令臣忖,他要是能活着出去,再这地方盖间小庙,光收香油钱就一辈子不愁吃穿了。但上回拿几颗维他命还行,他哪里有生孩子的葯能给人。 「求求您啦,妖少爷,不然我多给你们一瓢水,不,让你们喝个痛快好不好?」 「搞清楚,是岳爷爷想来就来,我什么身分,哪请得动祂老人家。」 「可是岳王庙的法师只要恳求,岳爷爷就会上身啊。」 「既然如此,何必找我?」 「只有王爷能去岳王庙,我个小狱卒哪有身分去……」黑脸狱卒无奈地说。 令臣舒服的靠着墙,眯着眼说:「怪了,岳王庙又不是太庙,为什么封住呢?」 「上头人的事,我哪知道,妖少爷,您问岳爷爷不就得了。」狱卒思索了一会,说:「对了,我听法师说,岳爷爷在庙里鍊灭清妖的神兵利器不是吗?」 「再说一次。」令臣突然变了语调。 「这、这是?」狱卒喜出望外,磕头道:「岳爷爷,总算盼您来了,小的给您磕头。」 令臣倏然起身,毫不将那二十五斤重的镣銬放在眼里,他命令道:「尔方才所言,细细道来。」 「王爷到──」 「王爷来了?岳爷爷,小的下次再求,下次。」黑脸狱卒赶紧起身,拍掉灰尘衝到前堂迎接。 人未进入,令臣他们以感到来者不善,查力朱吩咐所有人都在外头等,自己隻身进来,站在两间牢房中央。 「郡主,你仍要坚持己见?」查力朱问。 「小莲不敢苟同。」 言下之意,小莲仍不放弃告诉百姓们事实。 查力朱手负于背,慎重地说:「若你坚持勾结妖逆,莫怪本王不留情面。本王已向你的族长谈过,他同意让本王放手去做。」 「朱王爷,小莲没福分看见你『千秋万代』了。」 「堂堂郡主,竟出讽言,清妖误你太深,实在是罪孽。」查力朱看向令臣他们,说:「朝议决定明日正午,极阳之时,处死你们仨。」 「畜生!」豪生骂道。 查力朱走近令臣他们的牢房,皱眉道:「本王早告诫你们别淌溷水,你们自成妖孽,休怪他人。本王也不是不懂礼数之人,今晚,将有丰盛筵席。」 「查力朱,你不必装腔作势了,反正也没人在,直接点说吧。」豪生怒呛道。 「本王外头的事已经打理乾净,再把你们两个妖物打理乾净,一切大功告成。」 「卖掉那古董店多可惜,有好多我喜欢的。」令臣说。 「例如这隻琉璃发釵?」查力朱亮出令臣一直想得到的发釵,莞尔道:「本王有成人之美,必将此物同你埋葬。」 「多谢王爷美意,只是这么漂亮的发饰,还是适合插在美丽姑娘发上。」 查力朱收起发釵,严肃地说:「你说,这次本王剿灭清妖,揪出郑氏国贼,黎民百姓会如何?」 「飞龙在天,黄袍加身。」令臣嗤笑道:「这就是你策划的最终结果?」 「本来不是,现在是。朝臣推举,本王推辞不掉啊。」查力朱做出难受的表情。 令臣已将所有情势釐清九成,但唯独查力朱这一块搞不懂,他是如何出山,为何出山,到底有何更深的目的。令臣认为查力朱的野心不只是空悬三百年的皇位,毕竟他的先祖一直想要回皇帝宝座,令臣估计查力朱还有远超于此的计划。 「朱王爷,郑朱二氏在『大明朝』内争权多年,您看见真相后难道不曾想过结束这场梦?」 「你认为义父只是为朱氏,为我自己打算吗?」查力朱鄙视令臣一眼,转而柔和地看着小莲。 小莲凄笑道:「义父,这时再说『天下苍生』未免偽善了。」 「莲,你从小身在王族,自然知道郑朱二氏百年相争,也知道义父如何在尔虞我诈之中继位。那时义父想,只要出山杀死康熙,便可取代永历帝,朱氏便能名正言顺号令天下。我费尽心力,总算在尘封百年的地下库房找到难以辨认的图纸,当我记录路线,初次出山,在黝黑的山洞里害怕地迎接传说中噬人血的清妖。」查力朱绷紧脸,直勾勾盯着小莲,额头爆出的青筋缓缓跳动,沉了口气后才道:「我却见到比清妖更可怕的现实。我忍饿受冻几日,差点被捉去枪毙,幸运的是我躲过了,也慢慢理解今夕何夕。小莲,你是个聪慧的姑娘,当知义父若公布消息,不是因违反祖法遭黜而幽禁,就是被你的亲长陷为清妖而死。」 查力朱话语中满是无奈,他曾想跟小莲一样告知「大明朝」里的人事实,可是体制内固化已久,又有谁能够信他。 「如果你真的在乎这里的人,就应该站起来说出事实,你这样只是假惺惺!」豪生硬着头皮喊道。 查力朱沉默半晌,嗤笑道:「这里是时光停滞的十七世纪,外面那套不管用。」 查力朱一脸嫌弃,认为豪生什么也不懂。但这些话在豪生听来就是强辩,能不能做是一回事,但做与不做都是自己的选择。 「少来这套,滚吧。」豪生不客气地说。 「看来不到刀俎下,你们的嘴还是硬的,明日让本王看看你们清妖的骨气。」查力朱训完豪生,又慈父般柔情凝视小莲道:,「郡主,本王再让你考虑一晚,只要你肯改变心意,本王能收你为养女,册封长公主。」 这才是查力朱来探监的目的,他虽垂涎上位,但忘不了这么多年与小莲如同父女的情感。至于令臣跟豪生,只是刚好闯入查力朱的计划,替他人作嫁衣,小莲说要救『苍生』便为此因。 「王爷,小莲做的梦太长,想醒了。」小莲淡然地说:「小莲明白义父的苦衷,也希望,义父明白小莲的苦衷。」 「本王以为,还能听你唤本王一声义父。」查力朱深深吸了口气,悵然道:「杀你,本王于心不忍。」 「即使放了小莲,您放得过其他族人吗?」郑氏必定得出一个害群之马,朱家才可以名正言顺登九五之位。 「若如此,本王只能踩着你的头完成震古鑠今的大业。」查力朱勾出一抹笑,脸颊却止不住颤动。「本王很后悔教你读书。」 面对小莲的倔强,查力朱只能摇头,慢慢走出牢房。 哀伤的情感流洩牢房,豪生又气又惶,气查力朱两面三刀,惶明日便要上刑场。 令臣却无惧色,「小莲姑娘,也许他当时跟警察说的你们是父女,是出自于真实的感情。当然一部分定是怕你回来供出事情,另一部分,则是超乎血脉的爱护。」 「可惜那都是梦里的事了。」 当夜查力朱没有食言,送来好酒好菜,令臣大快朵颐,豪生也豁出去一口一口塞进嘴里。那六个狱卒目瞪口呆,聚在一起讨论清妖为何能吃人饭吃得这么开心。 三人隔墙举杯,消磨最后一晚。豪生开始感觉心神不寧,他藉着酒意说:「小莲,小莲,你有在听吗?」 「嗯,张公子。」 「你觉得我是怎样的人?」 「好人。」 「哈哈哈,从小到大我喜欢的女生都说我是好人,可是没一个喜欢我。」豪生抓起一罈酒,倒头就灌,「小莲,你也是这样吧……」 小莲听不懂豪生的话里的意思,她柔柔地、羞涩地说:「张公子确实是难得的好人,小莲曾想若能遏止寧靖王,愿嫁张公子报答。」 第二十三章刑场 承天府前搭建高台,插满龙旗,各级官吏分坐两旁,红线外挤满人潮。很容易便能分辨郑氏与朱氏,郑氏族人愁云惨雾,朱氏则志得意满,两造人寒暄一阵,分别入座。 令臣等人一早就被唤醒,做好砍头的准备,那求子的黑脸狱卒趁军队还没来押人,跪在牢门前求岳飞降身。但令臣毫不理会,大口吃着断头饭。三人分乘囚车──小莲忧鬱寡言、令臣泰然自若、豪生惶惶不安──带着三种不同的心情驶向刑台。 原就静謐的承天府此时更鸦雀无声,半个人影都没有,囚车辗压石板路的声音与军卒单调的步伐共谱诡譎的调子。令臣好似欣赏风光,观览礼部、兵部、王府等等,还有特别立出一块的岳王庙,这份从容反让押送的军卒產生压力,以为令臣会用妖法脱身。 出了承天府,已能听见人群喧闹,军卒架开人群,保留囚车通行的通道,大家都争先恐后抢看清妖是什么模样。豪生低下头避开热辣辣的视线,他觉得被这样盯着实在太丢脸。 令臣看向权贵云集的台上,眾人身穿华服,坐在太师椅,也忍不住踮脚一探究竟。虽尚未正式公布继承皇位,查力朱的声势明显压过其他人,将军们坐在两侧,军、政皆以落入查力朱手中,只差砍下清妖与谋逆的头,他便能顺应天意登位。 穿着鲜明盔甲的精锐禁军驻守四周,特别是手上的鸟銃引起令臣注意,他赞道:「竟然有还能使用的鸟銃,真想体验看看。」 郑氏族人见到小莲身穿囚衣,不分男女老少皆眼眶泛泪。三百年没有斩头,第一遭却是自己家人,任谁能觉得好受。沿街没人高声辱骂,或是害怕被清妖诅咒。 负责斩首的三位刽子手很紧张,儘管冬风凛冽,他不住的拭去额头汗水。台下跟刽子手们住同一里的人都知道,他们原是专宰牲畜的屠夫,临时被指派来斩人头。 司仪瞥见囚车将近,高喊:「死囚到──」声音绵绵不绝,直到三人被拉下来,推上刑台。往上看便是权贵云集的高台,整个「大明朝」的支柱栋樑全在那里。 查力朱起身,朝四方黎民精神喊话:「三百春秋,天荣大明,然宿敌妖患不绝,如今强犯我土,实为可恶。但外敌好防,内奸难挡,本王撕心者莫过郡主通妖,本王连日来食寝不安,才毅然痛下杀手,以儆效尤。」他拔出佩剑,指天道:「清妖蠢蠢欲动,本王不愿坐以待毙,今以两妖血祭,换我旗开得胜。岳王有应,纳福万民,一扫清孽,永定大明。」 说完,眾将起身齐声喝道:「末将等愿以身报国,追随王爷。」 这场戏有两个层次,一是安排给底下百姓,让他们知道朱王爷爱国心切,先天下之忧而忧;二是让朱家人跟其他大臣知道,朱王爷权柄在握,莫要犯傻触逆鳞。 待查力朱收剑回座,司仪又喊:「带人犯上刑台──」 三人很有默契的走上刑台,站成一排,三位刽子手依照说好的分站其后,三人都很尷尬,不管是要砍郡主的头,还是清妖的头。 日头已快走至高点,风吹来仍带寒意。 「清妖,跪──」 负责豪生的刽子手推了他一把,要他跪下。 令臣用肩撞开那名刽子手,昂然跪地,挺直颈项,一副从容赴死的模样。刽子手完全不敢怒,只剩下恐惧,他疑惑地看着司仪,司仪也不知所措。 查力朱不屑地说:「清妖急着死?好,成全他。」 司仪道:「法师上前,驱除妖气。」 他们相信清妖被一层强大妖气笼罩,因而刀枪不入,只有岳王出马才能化开妖气,砍下妖头。 岳王庙的法师披发復红袍,大摇大摆走上刑台,拿着桃木剑在令臣身旁吟诵。自从封庙以后,人们有很长的时间没见过法师穿法袍念咒的样子。 法师用桃木剑拍打令臣的背,驀然令臣抖着身子,铁鍊嘎吱嘎吱作响,这景象台下的狱卒们太熟悉了,当其他人还以为是法师驱邪的结果,狱卒们不做他想,扑通跪地,磕头道:「岳爷爷显灵,岳爷爷来了。」 那黑脸狱卒趁机祈祷能得子,法师怒甩法袍道:「胡扯,本师尚未请起乩, 何来岳王?」 令臣单膝跪地,甩发抖身,目眥尽裂,咆哮道:「除清妖何需荒唐凡夫,退下,瞧本王如何对付清妖。」 法师慌张地偷瞄查力朱,只见查力朱重重拍着扶手,法师立马正色道:「装神弄鬼,看本师请来真正的岳王。」法师烧符喃咒,挥舞木剑,身体东摇西摆,脚踏七星。 不多时,法师威严的说:「妖孽,竟敢佯装本王,看本王把你打得魂飞魄散。」 这时眾人纷纷议论谁才是真身,毕竟他们许久没见岳王降临,两边都有人支持。令臣形貌庄严,说话不用开口,让人惊异;法师威仪堂堂,更符合人们印象中的岳王形象。 令臣不甘示弱,也回击道:「哼,若非本王有要事在身,必定斩你人头。既然你说你是本王,好,看谁有降清妖的本事。」 台下登时鼓譟,他们太久没见过这种热闹戏码,等着看两人如何「斗岳飞」。 「本王岂与你儿戏,来人,趁他妖气四洩,斩!」法师说。 刽子手得令,衝上前要压住令臣,令臣趁势蹲低,起肩翻倒刽子手。 「清妖胆敢在本王面前撒野。」令臣不管刽子手,旋步到豪生面前。 令臣手顶豪生的天灵盖,豪生立刻脸色苍白,彷彿要晕眩一般。百姓大声叫好,直替令臣降身的岳飞打气。 法师见状,大喊不好,急忙说:「别信,本王才是真身,这两个清妖乃作戏矇骗。」 但没人听法师说了什么,他们聚精会神看豪生如触电抖动,接着口吐白沫,又吐出一堆黑污液体。令臣放下豪生,转身猛踩那团黑污,念念有词。 「妖物速散,不得再附张豪生之体。」令臣喊道:「清妖已除,此人已是凡驱,还不速速松绑,莫要冤枉好人。」 豪生白眼一翻,驀然倒地。 「岂有此理,本王不容你们这些妖物作乱。」法师气急败坏,拿起桃木剑重噼令臣的头。 令臣诈笑,他当然不可能硬接实心桃木剑,只是稍往侧边一躲,法师因出力太猛,收不回来而倒地。 「你们瞧瞧,真岳王怎么可能倒地,站着的才是真的。」狱卒说。 「对啊,看来岳爷爷真的上清妖的身了。」 查力朱见情况不妙,不容令臣继续捣乱,大喊:「清妖岂敢玷污岳王,来人,拿下!」 司仪望着日晷,拉扯长音道:「午时三刻,到──」 此时十多名士卒衝上刑台,欲押住豪生与小莲直接处刑,令臣虎吼一声:「区区凡夫,亦敢阻碍本王?尔等凡人,本王视为螻蚁!」 令臣长叫,凶光四射,竟硬声扯开手銬。那些士卒见到这情况,便知道该认谁为岳王真身,若非如此常人起有这般神力。 台下无数双眼睛看得清清楚楚,令臣猛力踏地,脚銬随之脱落。 「凡夫无知。」令臣瞪着士卒。 方才还兇横的士卒一个个软了腿,放下武器,跪在地上求岳王饶命。 一旁骂得起劲的法师也停下动作,他张大着嘴拜服在地,「岳爷爷真的来了……」 连法师都拜地了,那些百姓自然而然跟着跪下。刽子手更不必说,借他们一百个胆也不敢在岳王面前造次。 查力朱也坐不住了,情势已脱离他的掌控。 「可惜这副身驱妖气太强,抗衡本王法力,为除清妖,本王将转降莲郡主之身,尔等凡夫,看好谁才是本王真身。」 令臣指着小莲,小莲也随之轻颤,接着令臣先是一瘫,随即起身张口,狂笑道:「我自由啦!我要吃光你们的肉。」 「妖孽,看本王如何收你。」小莲奋力起身,装出低沉的男声。 虽然小莲没有岳王的仪态,声音仍是轻柔,但此时人们已深信不疑。 这下情况演变成小莲乃驱除清妖的英雄,还是岳王认定的真身,完全把之前的污点洗刷回来。 「开枪!」查力朱喊道。 一名士卒点燃火绳,瞄准令臣,驀然「砰」一声震惊全场。 小莲被枪响吓着,忽然恍了神,她眼睁睁看着令臣被击中。 「怎么了,岳飞,你以为区区火药伤得了我的身体?来啊,露出你的真本事,否则这里人都得死。」令臣面目狰狞,做出张牙舞爪的恶狠样。 「岳爷爷,求您救我们了。」 求救声如浪袭来,一声比一声真切,小莲忍住鼻头酸楚,斥道:「休怪本王无情。」 她轻碰令臣胸膛,然后大喝一声,令臣便重摔出去,血流不止。令臣跟豪生倒在刑台上,功成身退,剩下的便由小莲收尾。 大家都相信是小莲让清妖流血受伤,而不是从高台射出的鸟銃。查力朱急喊:「开枪,别被骗了。」但那些禁军不理他,高台上的文臣武官逐一跪地,郑、朱二氏也拜伏。 第二十四章岳王庙 小莲看见所有人低伏,一声声喊她「岳爷爷」,除了查力朱,只有他知道那都是三人串通好的戏。 小莲施计赶走侍女监视后,便与令臣、豪生紧锣密鼓讨论对策,想出了岳飞降身,洗刷冤罪的方法。至于令臣能扯开镣銬,纯粹是他用藏在内袋的瑞士刀先行解开,等时机到了再配合演出。 「起来,都起来,那是假的。」 「朱丽查,你好大胆子,竟敢侮蔑岳爷爷。」郑氏的族长趁机发难。 「蠢蛋,她被清妖缠身了!」 此时令臣跟豪生都坐起来,两人赶紧过去看令臣的伤势,令臣笑道:「雪茄贵不是没有道理的。」他从内袋里拿出被击凹的菸盒,「幸好是鸟銃,距离又远,大部分衝击力都被挡下了,」 「你还在流血啊。」豪生担心地说:「吓死我了,我还以为你真的要壮烈成仁。」 「虽然有点伤,但躺个两天就没事了。」 已无人再怀疑他们是妖怪,大家都相信岳飞打散作乱的妖魂,但查力朱岂容如此,他从衣袖里掏出一把贝瑞塔90手枪,扣下板机。 顿时枪声大作,远超乎鸟銃威力,子弹没射中人,但打穿铜锣。眾人立刻慌成一团,查力朱如法炮製,怒道:「妖孽,竟敢声称本王,尔等听着,本王才是岳飞。」 法师瞥见手枪,惊讶地说:「是岳爷爷赐的神兵利器。」 这下关于军火的传闻水落石出了,查力朱私购军火,全运到这里来。 令臣笑道:「原来如此,如果莫大人在此,肯定很开心人赃俱获。」 但豪生笑不出来,那可是货真价实的现代武器,被打中纵然岳飞显灵,也救不活了。 查力朱慢慢走向刑台,一旁人震慑神枪,皆不敢靠近。 「岳爷爷又附到王爷身上去了?」人们又疑惑了,那神器声如响雷,威力十足,不是岳飞所赐还能是什么。 「本王倒要看看你还有何种妖法。」查力朱指着令臣。 「义父,放下吧,一切都结束了。」 「只要清妖还活着,事情就没结束。」 小莲挡在令臣面前,所有情绪一次迸发,她潸潸落泪,泣道:「放下吧,莫再执迷不悟。」 「郡主,你还想袒护此妖吗?」查力朱激动地问。 豪生悄悄绕到后面。 查力朱抓着小莲,枪抵她的头,警告其他人不得靠近。 「有种就到岳王庙,看看谁是岳王真身,谁是清妖。」令臣说。 「正合本王意愿。」 郑氏族人趋上前,求查力朱放过小莲,查力朱对空鸣枪,怒不可遏地说:「庸才,枉读圣贤书,你们也被清妖蒙蔽了吗?」 台下的百姓还沉溺在岳飞大战清妖的氛围,一时间太多人扶乩,看得他们也眼花撩乱。令臣的提议正是处理的核心,唯有让眾人认可的「真身」,才是最后赢家。 于是郑家人只能退下,眼睁睁看查力朱带着小莲往岳王庙退去,豪生跟令臣慢慢跟着,这时若有太大动作,难保查力朱不会因为太激动而开枪。 岳王庙位于承天府内最清幽之地,周围绕着一圈莲花池,只有向东的地方有一座石桥可供出入,可谓城中城。大伙紧跟四人,他们这辈子从没看过如此惊心动魄的场面。 令臣停在石桥前,伸手拒着黑压压的人群,「各位请到这吧,别打扰岳王除妖。」 那些百姓好奇地对令臣品头论足,不久前他还像妖魔疯癲,又有岳飞上身,现在说话的态度又向另一个人。不过大家很有默契的停在桥前,郑家与朱家的人则由军队开路,挤到最前头。 郑家人跟朱家人忐忑不安,谁都不希望自己人被归成清妖,这无疑是政治斗争的最大失败。特别是郑家人,本因小莲被定罪而失去所有筹码,但现又乾坤翻转,胜负未定。 两方人相互指责,说对方才是奸贼,豪生不悦地说:「这些人难道不管小莲死活吗?一个个只想夺权,难看死了。」 「谁在乎呢,」 「过来啊,还是你怕了,怕,本王可让你死得轻松。」查力朱在庙门口喊道。 庙门睽违许久,再次在百姓面前打开,露出庄严的岳飞塑像。岳飞像高两层楼,气定神间端坐大椅,一双凌厉的眼神傲视眾人。 令臣跟豪生左右关起庙门,查力朱退到供桌前,枪仍指着小莲,气愤地说:「本王没早些杀你们,是本王失策。」 这时他们才知道为何查力朱要封庙,里头堆满了各式武器,小至手枪,大至重型机枪,还有小型高射炮、火箭筒,一箱箱的弹药堆叠成丘,岳王庙儼然成为军火库。令臣跟豪生张口结舌,这里根本是专业的武器展示场。 「朱王爷,难道你想武装你的军队,杀去外头?」令臣问。 「小莲,义父第一次到外面世界时,心情复杂绝不亚于你。」查力朱不理令臣的问题,而是放下手,慈祥地看着小莲。 豪生想趁机救出小莲,但令臣拉住他的衣服,在这个密闭空间里所有人都在查力朱射程里,更何况查力朱并没放下手枪。 「没错,满清灭了,但我们做了三百年的梦醒得来吗?」查力朱痛苦扭曲脸庞,语重心长地说:「如果能重来,义父根本不想找到那张图纸,走了一天一夜出山,见到如斯残酷的现实。小莲,你知道以外面世界的开发速度,我们的天地很快就会被发现,外面的人会怎么做?」 「义父……」小莲像也重温了亲情,温柔地唤道。 「他们多的是像令臣这样为了利益而不顾一切的人,你看看他,难道他是为了你,为了拯救这块土地才来?」查力朱怒视令臣,沉痛地说:「这些人眼里只有宝物,只有古蹟,他也把你当成该摆在博物馆里的文物,小莲,义父做不做这个皇帝都无所谓,但我不愿让令臣这种人玷污我们先祖辟下的凈土!」 小莲瞥了一眼令臣,确实她也将令臣当成那类人,才会百般提防。豪生也不能反驳,因为令臣一开始就是因为看见小莲脖子掛着的古董花牌才搅入这件事。 「所以我卖先祖遗留的文物,换取这些能保护我们土地的军火,这里是我们的命脉,岂容那些傖夫俗人玷污。」 「义父,您在乎郑朱二氏,可是那些被瞒住的百姓呢?」 「三百年来,恐惧不是让我们活得很安生吗?出了山洞才是真正的劫难。」 「未免说得太好听了,你矇骗你的族人,还好意思说是为了他们好?」豪生睥睨道。 查力朱走了几步,长叹一声,说:「你以为告诉他们康熙死了,清朝灭了,世上根本没有清妖,他们能信?朱家跟郑家的人能信?小伙子,太天真了。」 「所以你要说这都是为了大家好?怎么不说你是为了私利,自私自利!」 「张公子,别说了。」小莲难过地流泪,她知道查力朱所言不假。 若小莲供出实情,所有人只会将她当成精神病。即帝位一直是朱、郑两家长久以来的梦想,朱氏虽是正统,郑氏却功业盖天,今日查力朱不称帝,总有一日倾轧到底,仍会有人出来做这件事。 这是歷史的原罪,所有人逃不出的宿命。 「所以,本王会杀了你们两个,本来本王一直捨不得找自己人开铡,但正好来了代罪羔羊。」查力朱再次举枪,走往令臣与豪生,「杀了你们,斩除清妖,一切都会好起来。」 「然后你再称小莲姑娘改过自新,已被岳爷爷洗涤恶魂,完美,既能封口,又能救小莲姑娘,还顺便当皇帝。」令臣佩服道:「我承认你干得漂亮。」 「什么时候了还称讚他?」 「聪明,可惜要死了。」查力朱说。 令臣摊着双手,慢慢走到离查力朱两、三步的距离,如此挑衅的动作,看得小莲胆战心惊。 「杀啊。你没杀过人?」 查力朱冷笑,扣下板机,令臣倏地蹲下闪过枪击,一手扭住查力朱,顺利夺枪。当日令臣被逮在警局时,也曾要求老莫用枪抵着他,由他展示如何夺枪。 「好啊!」豪生赶紧跑到小莲身旁。 查力朱痛得蹲在地上,却是从脚底抽出另一把克拉克21,快速朝令臣射击。由于太过仓皇,子弹只射中令臣大腿,但足够让令臣倒地,查力朱笑道:「这次看你怎么躲?」 小莲奔到令臣跟前,挡住射程,查力朱只得向上鸣枪,豪生此时绕到背后,撞倒查力朱。若不是查力朱不愿杀小莲,那几秒的瞬间就是令臣最后一次呼吸。 「令公子,你没事吧?」小莲按住伤处,手立即染上血。 「好阴险的老头。」令臣强忍住痛,嘴角绽出一丝笑意。 但没分出是正是邪前,他们谁也出不去。 「小莲,快帮忙把他捆起来。」豪生奋力压着查力朱。 「没用的。」查力朱练过柔术,三两下挣脱豪生的束缚,他迅速起身,拿出一颗手榴弹,并拔掉安全栓。他按住弹头,老泪纵横地说:「小莲,义父也不愿如此……小莲,你的说对,『大明朝』的梦太久太久,义父这种不合时宜的人只能随它湮灭。义父替你开了条路,以后『大明朝』是福是祸,就是你的梦了。」 查力朱努力守着先人留下的荒唐旧梦,如今这个梦到了冰消时刻。 豪生不理他说什么,赶紧带着小莲跟令臣往庙门逃逸。 「如果不死一人,争执不会结束。」 「不要──」小莲扳开豪生的手,冲向查力朱。 「带小莲逃,快走──」查力朱喊道。 豪生奔上前扛起小莲,另一手拖着令臣,拚命跑向庙门。 查力朱泪珠滚滚,放开手指头,瞬然一片白光,爆出巨响,震撼在岳王庙外等待的人群。 第二十五章如梦 烟雾迷漫,碎片四散,好一会震响才缓缓停止。豪生压在小莲跟令臣身上,直到声音止息,才赶紧跳起来。小莲坐在地上抽动啜泣,为查力朱的牺牲流泪。 「结果如何?」外面的人一阵热议纷纷。 「还用说吗,只有莲郡主出来,朱王爷才是清妖啊!」 大家探头往岳王庙里瞧,急着知道结果,首先看到小莲的身影,郑氏的人彷彿中了头彩,高兴的不得了。 欢愉声刺痛小莲的心,这不值得庆喜的时刻。但朱家愤恨不平,郑家欢欣鼓舞,不论哪种姿态都让人沉痛。 「尔等凡人,肃静。」令臣虽负伤,仍声若龙吟。 眾人听见岳爷爷有指示,立刻噤若寒蝉,只是几家欢乐几家愁不必言语也很清楚。 令臣的脚还汩汩流血,小莲上前想拉住他,但这次换豪生制止小莲。 「方才康熙妖魂忽现,情势危急,幸而──幸而朱丽查挺身相助,与康熙妖魂同归于尽!」令臣举起从查力朱手上夺来的贝瑞塔90,「从今尔后,清妖已绝,尔等不须再怕。」 朱家人听见查力朱殉国,悲伤的脸转露喜色,令臣号道:「今后胆敢造谣生事者,本王绝不宽贷。」令臣扣下板机,打光整排弹匣。 说完,他的脚已经支撑不住,腿一软便往后仰,豪生急忙接住。 皇亲贵冑、文武百官、黎民百姓应声跪拜,齐声称谢。这一幕让小莲再也忍不住情绪,嚎啕大哭,三百年的梦靨随查力朱烟消云散。眾人欢呼,大夫也衝上前检查三人伤势,只是令臣的枪伤非他们能力所及。 「更重的伤我都挺过,这点小伤,睡个两天就行了。」令臣莞尔。 「妈的,你真的不怕死啊?」 「当然怕死,所以才要努力活着。你去照顾小莲姑娘吧,她心里的伤比我严重多了。」 于是豪生让大夫照料令臣,走到对着岳王庙痛哭流涕的小莲身旁。小莲一把抱住豪生,所有想说话的全成泪滴,沾湿豪生的衣裳。 查力朱决定牺牲时,豪生才明白自己的想法多么愚蠢,那些纠葛的确不是三言两语能说清,查力朱明明可以杀死他跟令臣,然后带小莲出来。但无论谁死,小莲都会伤心欲绝,然而查力朱的牺牲能阻断荒谬的权力斗争。 豪生害臊地搂着小莲,他编织了很多安慰的话语,可此刻最合适的就是让小莲安安静静地哭。 ※ 大夫对卡在令臣腿里弹壳束手无策,但令臣表示没问题,他请人拿来背包,找出手术刀跟止痛药,二话不说就往腿割,流了一地的血。当时令臣笑说:「幸好没卡在骨头,否则我得带着弹壳走上一天的路,才能到医院。」 令臣像是处理过很多次类似的事情,处理起来乾净俐落,除了动刀时脸色不好,几乎是不吭一声。大夫看得嘖嘖称奇,研究令臣用的手术刀。 「你当研究生以前是黑道的枪手吧,连挖子弹都可以?」 「熟能生巧嘛。」令臣笑着绑紧绷带。 豪生忖,解开了小莲跟「大明朝」的秘密,令臣依然是迷雾团绕。 清妖之首「康熙」被岳爷爷消灭后,「大明朝」再也无须担心清妖邪气横肆的问题,豪生、令臣以及小莲都洗刷清白,在小莲主持下,当夜豪生与令臣被接进延平王府,由两家人共同款待,令臣因担任岳飞乩身,更受瞩目。在小莲吩咐下,岳王庙里面的武器全装成箱,贴上封条,免得被人拿去误用,岳王庙也成禁地。 查力朱的尸首则妥善处理,等候吉日风光下葬。 「喂,令臣,你觉得我现在跟小莲求婚,她、她会答应我吗?」 「又不是我要嫁,问我干什么?不过直接求婚未免太早了,从男女朋友开始交往吧。」令臣虽受伤,胃口倒很好,大口啖着米菜。 因为地小,此地畜牧业并不发达,即使王侯之家,切出几盘猪肉已算奢华。 「对喔,可是我没交过女朋友……」豪生一脸犹豫,似乎不知道怎么办,求婚的语也是一时兴起说的。 「你都跟她私奔了,还有什么不能说的?我想,小莲姑娘对你也好感,去试试吧。」令臣笑道。 两人在短短两天的逃亡生涯,看过彼此的喜怒哀乐,比普通男女的相处还强烈百倍。只是两人身处平行世界,事件解决后,是否还能交集才是问题。 「这里的古董拿去卖,绝对能在外面过上舒服的日子,查大他爷却仍回到这儿。」令臣瞧着王府里的瓷器花瓶,说:「我随手拿几件回去,他们应该不会拒绝。」 「你不会真的这么打算吧?」 「开玩笑的,我的命可是朱王爷留的,哪有资格拿。」令臣笑道。 「假如查老头我说假如,他真的打算杀死我们,你有对策吗?」 「哈哈,记得在瓦济里斯坦时被三个圣战士用ak74指着脑袋,那时肾上腺素激发让我脑子一片空白,命悬一线却又看得相当真切,彷彿顿悟何谓四大皆空,不过另一面竟又为那种血脉喷张的惊悚--感到着迷。」令臣举着酒盅,露出沉耽回忆的莞尔。 「令臣?」豪生唤着他,狐疑地说:「喂,你真的没当兵?上过战场的那种。」 「人生即战场嘛。」令臣挟了一块肉到豪生碗里。 「等到下次有人对我开枪,我会想出来的。现在最重要的事就是吃饭。」 豪生盯着令臣诡譎的笑容,总觉得里头藏了超乎学者身分的秘密,不过此刻他沉浸在查力朱牺牲的哀伤,也没细究。 「我想,我永远也忘不了他。」豪生发自肺腑地说。 查力朱的作为无论好坏,都让人难以忘怀。他或许有私心,但到要紧关头,他寧牺牲也要守护最重视的人事物,光凭这点豪生就改写之前对他的评价。 人太复杂,太矛盾,人不只一体两面,还是各种灰色地带的混合体,不能以一概全。 「还有,我要向你道歉。」豪生低着头。 「别像个小姑娘嘛,你不会是像跟我告白,虽然我不反对那回事,但我本身并不好此口。」令臣瞇着眼笑道。 「不是啦!」豪生正了正色,严肃地说:「之前我一直认为你只是为了钱才帮小莲,可是没有为了钱甘愿送命的吧,我觉得你很伟大。」 「也许是这数字对了,足以换命。哈哈,别把我想的太伟大,利益所趋,人心所至,说不定你哪天又会讨厌我这种人。」 豪生却不这么想,令臣的作为有目共睹,早超越为了利益行动。 「论伟大,我不能在你面前称美。」令臣举盅一饮而尽,笑道:「若认我这个朋友,随意干。」 豪生平时绝不可能说这种话,但此时气氛所染,竟觉得有些感动,他也举盅饮道:「好,我们是好朋友,希望我能像你一样厉害!」 酒呛入喉头,豪生呕一声又吐了出来,弄得哄堂大笑。 令臣轻轻摇头,露着没人看见的欣慰笑容,「能信任我这样的人,你才让我敬佩。」 小莲坐在主位,与两家人热烈讨论往后事宜,豪生也不可能过去打扰。儘管解决了清妖,家族利益问题也须妥善处理,人的慾望比妖物还难缠,神灵也无可奈何。 席间令臣趁敬酒时问道:「小莲姑娘,你可有开山的想法?」 「会的,只是现在不是时后……令臣公子,你应该懂的。」 「确实啊,数百年积弊岂一时能解决,洞内有郑、朱二氏相争,洞外还得防范我这种人。」令臣笑道:「但外头有的是像豪生这样的好人。」 小莲脉脉对着豪生嫣笑,却忍不住皱眉。 王府搬出大量陈年藏酒,令臣毫不客气一一敬饮,难得喝了一次醉,不过豪生心里明白,这是令臣故意製造让他跟小莲谈话的机会。 小莲跟豪生一起送令臣回房后,豪生尷尬地开场:「今晚月亮很漂亮呢。」 满月皎洁如玉盘,最是浓情密意时,月光洒落庭园,似为豪生开路。 「张公子,你与小莲的经歷,就像常人十年那么久吧。」小莲走到花海里,发丝随风盈舞。 「嗯。」豪生笨拙的点头,一时竟想不出话。 倒是小莲兴緻浓浓,像一位穿越到现代又回去的古人发出感想:「出去那一趟,见了三百年后的繁华,外面虽便利,仍觉得这地方美。」 「这里空气很好,夜景很棒,倒是晚上很冷。」说到这个,豪生立刻想到表现的机会,他脱下外套,递给小莲。 不过他想到小莲穿的是厚棉袄,比豪生那身脏外套保暖,豪生只好红着脸穿回去。 小莲噗哧一笑,豪生见了小莲这么多表情,还未看过她如此俏皮的笑容。 「话说,你打算留在这里,还是出去?」豪生最后两字放得很慢,他藉此观察小莲的反应。 「义父一直待我如亲父,纵然发生了一些不快,最后义父还是……」小莲哽咽,不敢再提起查力朱的死讯,她顿了会,说:「小莲原是想找个好郎君,在义父面前执大礼拜别,可惜郎君找到了,义父却……却见不到了。」 「咦?郎君?」豪生立即反应过来。 「张公子,小莲大概还会留在『大明朝』处理后续,直到消弭两家恩怨。」 「那,还会出来,我是说,我还能见到你吗?」 「你我缘分之深,又有何不可能。」小莲笑灿如花,绚成花海里璀璨的光芒。 小莲说的没错,她与豪生的缘分太深,否则不会从大地震中结缘至此。 「张公子回去还做一样的事吗?」 「这个……恐怕很难吧,我可能要换工作了。」豪生旷职了这么久,任谁来说情都没用。 「小莲觉得张公子很适合救人的行业,张公子很善良。义父说外头都是令公子那样的人,但也有张公子这样的纯良之人。」 豪生被褒得不好意思,莞尔道:「别一直说好人啦,搞得好像我告白失败。」 小莲虽不懂其意,但两人相视而笑,并肩仰望月娘,聊至深夜。 翌日令臣跟豪生起了大早,「大明朝」有许多人特来送行,黑脸狱卒还一直巴着令臣求子的药方。 送行队伍中让人感到意外的就是狗顺黄一,他跟妻子深感愧疚,还送了几把自种的菜给他们。送行队伍只到界碑,人们还是不敢逾越老祖宗的定製,只有小莲陪着他们到山洞前,三人觉得也好,离别之际不该太吵杂。 「令公子,这次仰赖你出力,小莲无物可送,唯有赠你这发釵聊表谢意。」小莲将令臣看了许久的琉璃发釵包在丝布赠与令臣。 令臣笑得闔不拢嘴,他说:「受之有愧,这趟不算白来。」 令臣将发釵迅速收进背包。 豪生也确定一开始小莲定与令臣达成条件,令臣才会如此积极。可是他的行动除了对这件宝物的热爱,那种弃生死不顾的气魄更像是单纯为小莲解难。 令臣难以捉摸,豪生不晓得他到底在想什么,不过他敬佩令臣,亦不后悔喝下结交酒。 「小莲,反正你我都知道路,我有空会来找你,你有空时也可以来找我,虽然路不好走……不然办支手机也行──」 「张公子,趁早走吧,有缘总会相逢。」 令臣整理好背包,说:「走啦,别依依不捨,待越久越难过。」 豪生頷首,惆悵地走向山洞,小莲却一把拉住豪生,紧紧抱住他。 「张公子,小莲一生会记得这场梦,记得梦里有个忘不掉的人。」 小莲说完,猛力推开豪生,豪生愣着往前跌了几步,忽然蹦开一声巨响,接着山洞摇了起来,两侧滚石跌落。豪生意识过来,想衝出去,但洞口已被炸毁,令臣抓住他,免得被落石砸伤。 小莲的脸庞在隙缝中消逝,如一滴垂掛叶尖的水珠,一眨眼化成烟雾。 ※ 劝了许久,豪生才肯起身,走出阴暗的山洞。昨夜的交谈豪生便隐约感觉到了,小莲始终是那个地方的人,而他只是恰好的过客。 令臣解释了很多,例如里面的人知道清妖灭后,很可能会想出山,到时会造成很多问题。 最终令臣说:「维持现状才是最好的选择,否则那些人一旦想出来,只能当难民了!朱王爷说的对,让他们接触了我这种人只会带来危险。」 但豪生在意的是滴落衣领的泪,小莲哭着抱住他,又狠狠将他推离这场梦,幸福的结局是骗人的,回到彼此的世界是现实。 两人走着同样的路,花费一天一夜,回到豪生并不怎么期盼的现实。见到堆满落叶的厢型车,豪生终于憋不住泪,狠狠哭了一场。令臣一边开车,豪生一边流泪,哭得肝肠寸断。 令臣特地绕了远路,走较无车的地方,让豪生好好发洩一场。令臣始终不知道查力朱把宾士停在森林的哪个地方,也许过了不久,就会有某个探险家发现。 两人总算见到现代社会,公路、水泥建筑,熟悉的打扮,以及停机好几天的手机又恢復通讯。毫无意外的,两人的手机塞满讯息跟未接来电,才进入讯号圈没多久,便有人打给豪生。 来电显示分局长,豪生正忙着擦眼泪,哪有间工夫理打算骂他的分局长。 「接吧,生死关头都面临过了,被炒魷鱼算得了什么。」令臣说。 豪生迟疑了一会,忖令臣说的没错,他从差点死掉的噩梦里出来,还有什么好怕。于是抹乾泪珠,按下通话。 但分局长并没大怒,而是亲切的说:「小豪啊,抱歉,我不知道你那里能不能接电话。明天上班时记得买些土產喔,梨山的梨子很有名,我们这里要五箱,麻烦你啦。」 「上班?梨山?梨子?」 「还装蒜,你去梨山受训,帮忙带梨子回来不算难事吧?会给你钱啦,再付你些跑腿费好了。」 「啊?」豪生越听越不懂。 「之前一直要表扬你,结果你那边收讯不好,打不通。」分局长开怀的说:「市长秘书亲自跟我说啦,因为你抓蛇技巧高超,总局特别派你到梨山受训,台北那边我叫人顶你去了,放心。」 「市长秘书──」豪生惊喜地看着令臣。 「总之明天见,别忘了梨子喔。」 「你果然还是喜欢消防员这个职业,等等我们找个地方买梨子,否则不好交代。」令臣说:「抱歉,之前不小心听到你跟小莲姑娘的谈话,不过你回去当消防员,她也会很开心吧。」 豪生边笑边哭,哀伤喜悦纠结在一起,分辨不出情绪。 「令臣,你说我是不是在作梦,其实我根本没到那个地方去,这都是梦吧。」没有小莲,没有查力朱,没有那个遗落三百年的梦,他只是个像往常一样、以救人为己任的消防员。 但令臣脚上的伤不是梦,背包里的琉璃发釵也不是,豪生确实进了一个难忘的梦,然后又被扔了出来。 「哈哈,也许我们做了南柯一梦也说不定。对了,你不是说有个朋友在写小说吗?」令臣提议道:「不如请他把我们的故事写成小说,也能当个纪念。」 「可是他是不怎么红的作家耶,写了恐怕也卖不出去。」豪生最主要是不想被人知道小莲想守护的地方。 令臣看穿他的想法,笑道:「换个化名就行了,只是,你的顾虑也有道理。说不准真的会有人跑去那里挖宝,算了,真是个烂主意。」 豪生倒很好奇,那像梦一样的地方,写了又会有多少人相信?顶多当成不可意思的无稽之谈。 「倒是你为什么这么执着那个发釵,你也用不到吧?」豪生盯着令臣的短发。 「一些往事而已。对了,你那个朋友笔名叫什么来着?」 「好像是叫什么马,乐马吧。」 「有机会我会去找他的书来看。」令臣踩足油门,驰向夕阳溶溶的天空。